姜晓菱拨开人群,闷头就往楼栋里冲。
结果刚刚走到二楼和三楼之间,就看到前面站了一群人,把路给挡得严严实实。
然后,她很快就被人给拦了下来。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赶紧回去,别在这儿添乱!”一个男人用呵斥的口吻冲她说道。
姜晓菱抬起头,这才发现挡在她身前,冲她说话的人是韩兵。
韩兵是谢伯伯的徒弟,之前和谢伯伯一起去景平将他们一家子接过来的就是他。
后来,他还和邵彦成一起来家里帮忙做过床,说起来和姜家的人都算熟悉。
可是,姜晓菱却并不喜欢他,对他一直敬而远之。
因为,上辈子,她对这个韩兵曾经也很熟悉。
那时候,他们和谢家关系好,两家子走得近。
韩兵作为谢伯伯唯一的徒弟,和谢家的关系就和邵彦成与他们家的关系差不多,所以,姜家姐弟和韩兵自然接触的也比一般人多。
可就是这个人——
如果这辈子没有什么变化的话,将会在一年后和来谢家探亲的,封阿姨的亲外甥女私奔。
两个人不仅私奔了,临走之前还在机械厂和家属院门口各贴了一份大字报,义正辞严的提出要和谢伯伯断绝师徒关系。
那份大字报姜晓菱看过。
她一直到现在都不能理解这人的心怎么能这么坏?!
韩兵和谢伯伯他们家是老乡,当初是一批从江浙那边过来宁林的。到了厂子里,也是他求的谢伯伯收他做的徒弟。
谢伯伯那人,性子直,脾气爆,可对韩兵那是真的没的说。自己儿子有的,从来没有少过他一份。
又因为他们两个经常一起出车,朝夕相处的,好些时候,姜晓菱甚至觉得谢伯伯对韩兵,比对自己的亲儿子还更亲一些。
而封阿姨那个外甥女,来的时间并不长,姜晓菱甚至现在都记不得她叫什么名字了。只知道她是封阿姨姐姐家女儿。
因为自己没有生姑娘的缘故,封阿姨一向偏疼女孩儿。
对姜晓菱都贴心贴肺放,更别说还是自己家亲姐的姑娘。
别的姜晓菱不知道,但她亲眼看着的,那女孩来的时候穿的衣服补丁摞补丁,可后来,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连袜子,手绢都一水儿的全新!
这不全都是封阿姨给她置办的?
可就是这么被谢家报之以善的两个人,大字报上将谢伯伯,封阿姨说的简直是十恶不赦!
在那份大字报上,谢伯伯被说成了满脑子封建残余,对徒弟非打即骂的旧社会恶毒师傅,而韩兵则是被师傅压榨的小可怜。
封阿姨被说成了看不起穷亲戚的地主婆,那女孩儿成了被地主婆欺凌的苦菜花。
而他们这样一对苦命人,之所以要与谢家断绝关系,是因为不愿意向恶势力低头,决定做一对勇往直前,奔向光明的革命战士!
反正,那大字报贴出来之后,家属院的人们没有一个人同情他们,大家全都嗤之以鼻。
同时也没有人因此而对谢家人不满,大家就像是在看一个笑话,全都快要笑死了。
因为所有人都长着眼睛,什么情况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可即便是这样,谢伯伯和封阿姨也都大受打击。
莫名其妙的受到了这样的屈辱,还是被身边最亲近的人出卖,两个人仿佛一夜间就苍老了很多岁。
谢伯伯更是直接辞了汽车队长的职务,一辈子再也没有带过一个徒弟。
看到这个情况,姜晓菱实在是想不通,就去找邵彦成问,那两个人为什么会这么做?
觉得他们是不是疯了?为什么要做这么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毕竟,韩兵为了那个女的,丢掉了机械厂的工作,而那个女的,把自己的亲姨得罪的死死的。
不能说生死仇敌吧,至少两家子的亲戚关系因为她肯定彻底断了。
这到底是图什么?
邵彦成听了她的提问只是苦笑了一下,说了句让她别想那么多,并没有给她解释。
后来还是别人说起,姜晓菱听了一耳朵,才明白了什么叫做人性的丑陋。
原来,韩兵在汽车队虽然是谢伯伯的徒弟,可他一没文化,二年龄大了,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的前途。
留下来可能一辈子也就是转正,做一个最普通的司机,绝无可能更进一步。
而那个女孩,家里姊妹六个,她排行第三。上不上下不下,根本不受重视。
能够在出嫁前来外地的亲姨家做回客,这已经是爸妈能够给她的最大的福利了。
在宁林待上一段时间,再回家后等待着她的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嫁人。
以他们家的条件,还有她个人的样貌资质,想嫁个好点的人家也并非那么容易的事儿。
韩兵看中了她城市户口,和她结婚即便是离开了机械厂也不用回农村。
她看中了韩兵的个人条件,最起码要样有样,要个又个,比她爸妈之前给她说的那几个人条件都好。
于是两个人一拍即合。
留下了那两张大字报,韩兵跟着她那女孩一起回了她的老家。
至于为什么要写这两张大字报,没用别人细说,很快姜晓菱就知道了答案。
韩兵跟着那女孩回了老家,别人问起的时候,他们两个就将贴大字报的事情还有大字报的内容进行了大肆渲染。
很快,好多人都知道了他们的情况。
因为到家就领了结婚证,私奔这种话没有人再说了,可他们勇于和恶势力作斗争,永做革命先锋的“先进事迹”却流传了开来。
很快厂子这边就收到了调查函。
看着这调查函,厂里其实也为难。
毕竟韩兵在厂里几年各方面表现并不差,家里成分也好,除了最后那个白眼狼的操作,别的没什么可指责的。
但,和师傅恩断义绝又属于人家私事儿,单位也没法说什么。
反正,调查函寄回去没多久,姜晓菱就听说,韩兵已经进了女孩老家那个中等城市的长途汽车站,做了汽车司机。
女孩儿也被托关系弄进去做了售票员。
她还记得,最后得到的消息是韩兵在那个汽车站混得风生水起,做了汽车队长。
他们两口子还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
恶人有恶报这句话,对于这夫妻俩来说,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他们是真真正正踩在谢伯伯一家人的脑袋上位了。
姜晓菱脑子里想了这么多,可实际上时间只不过过了一瞬。
望着韩兵此刻还算真诚的,写着实实在在担心的眼神,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她朝韩兵咧了咧嘴,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然后朝半边身子趴在屋外,半边身子趴在屋里,用身躯将自己家护得严严实实的钱阿姨看了一眼,小声问道:“韩兵哥,钱阿姨这是在闹什么啊?美芳在家吗?她是不是要被她妈妈给吓死了啊?”
听她问起美芳,韩兵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俩小姑娘关系好这是众所周知的,看到好朋友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跑过来看看也是人之常情。
他连忙扯了姜晓菱一把,将她扯到了靠近角落的地方,一脸严肃的对她说:“你赶紧回去,别凑热闹。美芳家的事儿你管不了!”
姜晓菱撇了撇嘴:“谁要管他们家的事呀?我是心疼美芳。钱阿姨这是在闹什么?丑死了。到底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还要趴在地上?真的是脸都要丢尽了。美芳以后还要不要在院子里做人了呀?!”
说到这儿,她故作亲近的抓住韩兵的胳膊晃了晃:“韩兵哥,他们家到底怎么了呀?”
韩兵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孩,只觉得这小孩儿真的是被家里保护的太好了,在这样的世道里,遇到这种事,关注点居然是她那个好朋友,以后会不会觉得丢人?
想到这儿,韩兵不禁有点失笑,觉得自己实在是闹不懂这种小女孩之间的友谊。
要说关系好,他们一家才来了多久?
楼外面那些做了多少年的老邻居,看到张家出事,也没谁上来帮着说句话,劝解几句。
她一个小姑娘,反倒冲在了最前面。
或许是因为姜晓菱的眼神太过于干净,表现的又太孩子气,让韩兵对她根本起不了一点防备之心。
被她就这么拉扯着问个没完,他也被缠得没办法,只得含含糊糊的跟她说了一点。
说起来这事还真跟韩兵没什么关系,他今天完全是运气不好,赶上了。
他不过就是去党办办点事儿,然后就撞了个正着,被厂里的那些所谓的先进分子们抓来充了壮丁。
要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还得从张美芳昨天穿的那件新衣服说起。
这个年代一出门,满街都是黑灰蓝,偶尔有人穿件绿军装,就能够博得众人的羡慕。
而像张美芳那件爸爸给买的红格子外套,更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昨天从姜晓菱家里出来,张美芳也跟着妈妈一起去菜市场大采购去了。
一圈转下来,那衣服简直看得同龄的女孩子们心里都要着了火。
其中有一个也去菜市场买菜的女孩,家里条件不错,父母都是革-委会的干部,平时骄纵惯了。
她当场就提出要掏钱买张美芳这件外套,多加钱也可以。
张家又不缺钱,更何况还是生日礼物,又有妈妈跟着,张美芳自然想都没想当场就拒绝了。
其实张美芳并没有说什么重话,还解释了原因,可那个女孩儿心里就是不舒服,回家就带出了脸色。
吃饭的时候她说起了此事,她弟顺口就说了一句:“那个女的我认识,机械厂家属院张保平的姐姐嘛!
张保平和我们一起玩过,姐,你争不过人家的,那家人可有钱了。张保平说他妈妈有一个什么首饰盒,上面还有雕花,天天当宝贝一样藏着,值好多钱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男孩说这话就是顺口,可女孩儿年龄大,她却知道这年头首饰盒这东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在家里放的。
那是四旧,是封建残余。
能有这东西的人,家里成分肯定不好!
于是,她就跑到了机械厂告密。
有她爸的官职镇着,虽然不是一个厂子的,可那些革命小将们还是愿意卖她面子。
再说了机械厂又不是铁板一块儿,分歧本来就大。
对于像张家这样身居高位的外来户,看不惯的人多了去了。
有这么一个由头,根本就不用多说什么,这群人就直冲过来,要破-四旧,清余毒。
其实他们来的时候,讲真,还真没准备大闹。
用韩兵的话说:“都是厂子里的家属,张工又是总工。只要她把东西交出来,然后在悔过书上签个名,这事儿就算了了。
可谁知道刚一说完,她就摆出了这么一副要死要活的架势。
革命小将永远不会向恶势力低头,她都撒泼了,那自然更加没有人会撤了。
这事儿不就僵持到这儿了吗?”
听到这儿,姜晓菱一下子就明白了。
什么破四-旧,清余毒,这都是场面话。说白了,他们跑这一趟,最重要的是要钱阿姨在悔过书上签名。
这名字一签,别的不说,他们家“落后分子”的名头是肯定跑不了的。
张伯伯是解放前的大学生,也是现在机械厂学历最高,学问最深的。如今正在负责新产品的开发。
他的工资最高,威望也是最高的。
毕竟在专业方面,全厂他就是权威,厂长书记见到他都得客客气气,谁人不高看一眼?
可这在那些造反派眼里就看不过去了。
在他们眼中,张伯伯就是个臭老九,是落后分子,是应该夹着尾巴做人的。
这之前厂长里开会已经有人提过好几次了。
可厂里科研任务重,厂长,书记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动张伯伯,就把那些声音全给压下去了。
现在,小保平随口的一句话,就让他们找到了突破的口子。
姜晓菱又看了看趴在地上,一脸绝望的和那些先进分子对峙的钱阿姨,心里开始发愁。
她觉得韩兵可能这事没说错,钱阿姨应该是真有那个什么首饰盒,而且还看得很重。
不然,就她平时那胆小的样子,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看着像是要跟这些人共存亡一样。
姜晓菱想了想,对韩兵说道:“韩兵哥,要不我进去劝劝美芳吧?”
韩兵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跟你说了半天,你怎么听不懂呢?这事你掺和什么?赶紧回家,别在这儿添乱!”
姜晓菱嘟了嘟嘴:“那你们就这么和钱阿姨干挺着啊?韩兵哥,不是我说,你和他们可不一样。”
她说着,更压低了些声音,凑近韩兵说道:“他们都不是咱院里的。”
韩兵一愣。
姜晓菱话说得很含糊,可韩兵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的确,今天冲在前面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是在家属院里住的,可他,却是。
现在机械厂的情况,和市里其他那几个大型重工业工厂的情况一样,基本上厂里都天然的分为两派。
一边是本地人,一边是支援建设而从南方拖家带口迁移过来的外地人。
外地人虽然在人数,关系网方面输于本地人,可偏偏他们大部分都是有技术或者有学历的。
在厂子里做得都是比较轻便,干净,工资又高的技术工种。
本地人觉得他们干活少,拿钱多,厂里还专门给他们盖了家属院,又羡又妒又嫌弃。
而外地人则因为人数少,单个在外又很容易被本地人欺负,所以就相当的抱团。
别看现在张家出事,邻居们都在外面看着,没有人替他们家说话。可是同样的,也并不会有什么人过来跟着落井下石。
韩兵再说是被那些人一起拉过来的,可他毕竟现在站在这儿,和他们一起与钱小芸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