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堆三尺的燥土在这牛皮帐前面止步,好像也因畏惧着这帐中人的冰霜寒气而瑟缩不前。
“蠢货。”泉白手指捏着个书函,指骨清晰分明,让人不禁猜想,有着这样优雅姿态的人大约从不会口出恶言。
可惜循着那形状如玉雕的手臂向上看,淡淡吐出这两个字的主人神色冷凝,虽是皮相极佳,可显然不是想象中温润的模样。
公子璜将那药盏里盛着的液体一口饮尽,声音的冰寒几乎要化成实质,箭矢一般簇簇飞向前来送信的士兵,“一个活口都没有留?”
那报信的士兵把头垂的更低,脸上的羞愤几乎要穿破铁甲:“西戎太子府中的成年男子都被诛杀,割下头颅悬在城门上示众,而府里的妇孺老幼……”
他声音更低:“皆被萧副将下令奸污后活埋。西戎太子八岁的幼女他们都不放过,甚至和牛羊肉一起放在大鼎里熬煮成下水汤,以设宴饮。”
这小士兵话里的不忍几乎要化成哭腔:“公子,我们对不起您。张四不从他的命令,居然直接被萧副将一刀斩下马。是我苟且偷生,留了一条命回来给您送信。使命已经达成,请公子杀了我吧,我再没有脸活下去。”
蓬内的空气枯而窒,高位上的人闭了目,轻轻敲一下手中的玉石,随即挥挥手,示意旁人将哭得快要立不住的士兵搀扶下去。
小厮阿余为他续上杯茶,忍不住道:“这萧副将的法子也太过毒辣些,便是为着升官,也不至于如此。”
崔珩晏睁开那双清湛的眼睛,没什么感情道:“他是在效仿今上。”
当初的今上也是将皇族中人头颅割下,悬在城门上示众。
然而这萧易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对当初背后的渊源全不了解,就一味着做这些拙劣的模仿希冀媚上。
不过是画皮画虎难画骨。
蠢透了。
这萧易远对今上的意思揣测得全然不对,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
当朝歌舞升平、四方来朝,本就不是适宜引起战事的年代,这次打着“平复战乱”的口号,派将士来这边也不过是做个花架子,主要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给萧易远立个好名声,让他将来加官进爵有个由头,也好更为轻易地尚公主,也能敲打一下边疆其他不安分的族落。
这都是今上和西戎大王心照不宣的事情,本来只不过是做个排场,这下可好,全然被萧易远这个草莽给毁了。
“西戎不会放过他的。”崔珩晏将书函一丢,冷淡道,“枉我还以为他给我下毒是有什么神术妙计在后,不想居然是为了去送命。”
他负手而立,纵然是病弱也难掩其峻节风骨:“终究是我高估了他的脑子。”
阿余犹豫道:“那我们可需要帮……”
“管不了他,”黄昏暮色透过牛皮帐篷的罅隙,给这位湛然若神的公子,镀上一层柔和的玉色,“他该庆幸自己是个孤儿,没有什么高祖玄孙被拖累,不然九族被诛灭都算是轻的。”
说到这,崔珩晏蹙起了眉:“邵宁公主现在何处?”
萧易远本来要尚的,可不正是这位邵宁公主。
“刚刚还说要见公子。”阿余喃喃地推开帐篷,然而那穿着银色比甲的潇洒少女,却早已消失在黄沙的深处,不见踪影。
阿余奇怪道:“不过转眼间的功夫,这是去哪了?”
日暮下,骏马铁蹄轻踏漠漠夕阳色,打头的那人神色冷峻,战一敌万。
可不正是挂着副将之职,顶替主将之位的萧连帅萧易远嘛。
逦迤小丘的这一侧,邵宁公主将手伸向腰间挂着的弓.弩。
铁杉木质的弓柄之处被细细地涂抹上一层莹亮的油脂,今上亲自去野林打的野兽皮搓成结实的粗线,紧紧缠绕在弓弩的上面,整把弓的长度和大小都是按照她的握力所亲手打造的。
凹槽设立在箭矢的末端,细细看有“昭”字署名。
当朝无人不知,这是邵宁公主的小字。
邵宁公主本名姬昭时,寓意着昭阳灿灿,曙色未央。姬昭时不像其他闺阁女儿,从不会刻意隐藏自己的名讳不叫人知晓,而是大方地叫全天下人得知,也令她邵宁属地的子民明明白白知道,是在被哪位公主庇护。
这洒脱行径倒是与前朝的长公主如出一辙了。
不过,眼下邵宁公主将这把刻着自己名讳的箭矢搭弓,弯弓如满月。
她就没有想着要瞒。
飞过的寒鸦千万、无处寻树栖,黑沉沉的羽毛拂过她鬓角的墨色碎发。
邵宁郡主在一片暮色之下觑着眼,准确地将箭的方向,对准了她名义上未婚夫婿胸口的正中央。
萧易远不知道和身边人说些什么,正放声大笑,似乎无量前途近在咫尺、简直是唾手可得。
耳边是刚刚在帐篷外听到的三两句话。
“割下头颅城门示众……”
“而府里的妇孺老幼皆被萧副将下令奸污后活埋……”
什么时候,她父皇做的事情还有人敢当做把柄肆意挑衅?
什么时候,她们女儿家就可以被这群人所肆意欺辱凌虐?
邵宁郡主拉满了弓,有点点金色的光芒锐利照在了尾巴上小小的昭字,似乎要脱矢而出,诏令着全天下都俯首称臣。
她手丝毫不抖不颤,练习十几载的瞄头准确无误,从来没出过任何偏差,没有丝毫错漏地指向了志得意满的将领心窝处。
请你去死吧。
有箭翎御风而行,白色尾端羽毛微颤,泠然舞跃于长空。
千里之外另一端的少爷手却颤抖着,一双没见过晦色的双眼不敢细看,才被自己束缚于座上刺伤的范邨。
血色丝缕从这伤处渗出,滴答淋在地面,汇聚成弯弯的河流,而那范邨被这场景所惊,竟是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双手只沾过琴棋书画的少爷见状慌了神,那剑几乎都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