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宴/文
凰安宫中再度恢复了昔日?的井然有?序。
顾言薇其实早几日?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每天照常起身,理一理自?己?宫中庶务,将病倒这些?时日?用心侍奉的、偷懒耍滑的,依次奖罚教训了。只是顾言薇与?高恕民都很清楚,她的病其实全因辛苦二字而已,气血耗费,就?须得静养调息。所以她故意又拖了些?时日?,待得自?己?在?镜中也能看出面?孔的好?气色,才终于让高恕民去回禀皇帝,自?己?是真正的“痊愈”了。
是以宗朔再次见到顾言薇,她已梳着优雅慵懒的倭堕髻,戴着飞凤衔花的金冠,再度成为了他印象中那个?端庄富丽、从无?差错的顾皇后。
皇帝龙颜大?悦,立刻将凰安宫从上到下赏了一个?遍。从高恕民到顾言薇贴身的婢子,一律赏俸加官。
胡婕妤这段日?子直接挪进了凰安宫的侧殿暂居,眼下顾言薇特地把她叫到了身前,替她向宗朔表功,“臣妾病着的时候,这凰安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胡婕妤为臣妾料理。不论是进药还是进膳,胡婕妤都是不假他人地为臣妾盯着。陛下知道的,这主人一病,底下的奴婢最容易失了主心骨,迷了方向不知如何侍奉。宜茹虽跟了臣妾多年,但要论起掌理这些?大?事小情,还是多亏了胡婕妤的决断。”
胡婕妤闻言忙跪了下去,满面?恭谨:“妾只是行分?内事,能够侍奉殿下,是陛下与?殿下信任妾,妾不敢居功。”
宗朔头一回将目光认真地落到了胡婕妤身上,许是为皇后侍疾辛苦,他印象中的胡氏本是个?有?些?丰腴的女子,此刻再看,倒是瘦得显出几□□形了。他打量的视线这样落过?去,胡婕妤立刻缩起头,眼眉低垂着,生怕被皇帝久看似的,还有?些?紧张的微微颤抖。宗朔见状,只好?转过?头,望向皇后,变成公式化的微笑:“皇后说得是,胡婕妤也辛苦了。身为嫔妃,六宫诸人都该如婕妤一般诚心侍奉皇后。胡婕妤为六宫做了表率,朕理当重赏……常路,去传朕的旨意,即日?便晋胡婕妤为嫔位,居充仪,一应用度先提上来,再命尚服局制服制宝,定个?吉日?,把册礼补上。”
顾言薇闻言笑起来,很满意似的,“陛下想得周全,正该如此,胡婕妤,还不快谢恩?”
胡婕妤跪在?下方,一向老实守礼的她,这会却沉默下去,而且不知为何,她身子颤得更厉害了一些?。
宗朔先前与?胡婕妤不算亲近,就?是总觉得她太胆怯,什么事都放不开,视帝王如洪水猛兽,敬畏之心已不仅仅是因为君臣之别。但想着胡婕妤终归是侍疾有?功,宗朔耐着性子等着,脸上勉强保持了一点温和神色。
然而,片刻之后,胡婕妤忽然顿首,哽咽道:“陛下与?殿下的恩典,妾愧不敢受……妾侍奉皇后,原是存了私心,妾只是无?过?,并非有?功,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宗朔立刻拧起眉头,顾言薇也有?点急了,柔声轻斥:“妹妹糊涂,陛下既说你?有?功,你?若再一味谦虚,便有?犯上不敬之嫌了!”
皇后用余光观察皇帝神色,一副恨不得起身去扶胡婕妤的样子。但她刚要动,宗朔便伸手拦住,沉声开口:“胡婕妤,你?先告诉朕,你?存的是什么私心?”
胡婕妤泪已落得满面?,此刻只是深深垂首,不敢抬头,强自?镇定着回答:“回禀陛下,妾原本居于玉瑶宫,受杨淑妃管束。妾侍奉淑妃夫人,从无?不恭不敬,然而殿下病倒的那些?时日?,因妾的父亲在?前朝似乎与?英国公争风,淑妃夫人不忿,日?日?惩戒妾,夜黑不许点灯,晨未明?便令妾跪在?殿外聆讯。妾若无?召擅自?在?玉瑶宫走动,夫人便给妾扣上冲撞皇子的罪名?,命妾或罚跪,或抄宫规……偏夫人不许妾天黑用蜡……是以妾抄也抄不完,便又有?不敬、不驯之罪,如此反复,妾苦不堪言。那日?妾听闻皇后殿下凤体抱恙,妾才争着想为殿下侍疾,只要侍疾妾便能留在?凰安宫中,再不必回去受杨淑妃的磋磨了……”
她这一番话是忍着哭腔说完的,宗朔脸色随着她一字一句,显得越来越差,几乎有?些?阴沉了。
胡婕妤或许不知那阵子前朝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宗朔对此却是了然于心——二月初,工部胡尚书正为着豫王修坝通渠的造费,和英国公杨守一党竭力斡旋!!
杨守庸碌无?能,满腹贪念,在?前朝好?不容易被宗朔压得吃了回闷亏,他女儿倒在?后宫里逞起威风了?
宗朔冷笑一声,一时未发话。顾言薇斜觑一眼,但见宗朔瞳仁里都泛着冷光,便知他此刻分?明?是怒极了,因在?嫔御面?前,才不愿发作出来,免得失了体面?。
帝后二人何其默契,见皇帝是这个?态度,皇后便立刻摆出关?切,对着胡婕妤说:“可怜见的,竟有?这事?你?怎么不早些?与?本宫说?杨淑妃跋扈,本宫也能为你?做主啊。”
她一边说,一边拿了自?己?的帕子,命宜茹给胡婕妤送过?去。胡婕妤勉强擦了擦脸上泪痕,抽噎道:“妾没什么实证说自?己?无?辜,杨淑妃又万事占了理……妾位卑,本就?该受淑妃夫人训诫……妾不敢……不敢擅自?禀报殿下。”
顾言薇深深一叹,“是了,她毕竟是一宫主妃……”
说到这里,顾言薇便知自?己?点到了位,不再多言什么。
自?从杨淑妃诞下皇嗣,莫说宫内,便是朝野中,人人都觉得她这个?中宫皇后总会做点什么。因此任是谁都能去罚杨淑妃,唯独她不可以。即便她占了正统道理,落在?旁人口中,那也是忌惮之心、阴私之念。
顾言薇望向宗朔,说话带着点几分?请示的意味,态度则是想息事宁人,“淑妃既与?胡妹妹相处不睦,陛下也给妹妹升了充仪的位分?,依臣妾看,不如先将胡妹妹移去绮兰宫?绮兰宫是去年新修葺过?的,原本是为着今年采选备着的。胡妹妹侍奉陛下也有?年份了,如今有?九嫔之位,合该独掌一宫。这样来日?宫里再添新人,由胡妹妹约束教导,臣妾亦能放心不少。”
宗朔压根没心思听皇后说的这些?细枝末节,随口应:“皇后看着办。”
他仍沉着眉,面?孔紧绷,大?抵是为杨淑妃行事十分?不快。皇帝明?显静默在?想事,皇后与?胡婕妤都不敢再说话打扰。顾言薇轻轻扬手,示意胡婕妤与?殿内诸人俱退出去,待得人清退干净,她才主动开口:“陛下是为杨淑妃烦扰?”
眼下无?外人,宗朔阴着脸,呼出一口郁气,嘲道:“凭她杨娉是什么人,也敢在?朕的后宫整治妃妾,当自?己?是皇后吗?他敢拿皇子当筏子磋磨人,朕真该夺了她的名?号,大?郎也不必让她养着了!”
“陛下何必与?她置气?”顾言薇柔声开解,站起身来,绕到宗朔身后,轻轻将手指搭在?了他太阳穴两侧,按揉起来,“淑妃荣贵,宫里谁能为她的子嗣做养母?且陛下这些?年对着英国公的势力徐徐拆解,远至南边,近至延京,不都是卓有?成效吗?淑妃无?非是秋后蚂蚱,因英国公在?前头对着胡尚书无?能为力,她在?宫里才拿胡婕妤撒气……这些?道理,陛下不是比臣妾更懂吗?”
宗朔像是被提醒了什么,缄默须臾,抬手握住了顾言薇,把人拽回了前面?,“你?大?病初愈,不必为朕做这些?,朕没气到那个?份上,只觉得胡氏可怜了一些?。”
顾言薇轻笑,“陛下若真觉得胡妹妹可怜,不如多去看看她。她也是咱们东宫出来的人,陛下很该给她一些?体面?。往年她住在?玉瑶宫,陛下不愿走动就?算了,待她迁去绮兰宫,陛下不妨为胡妹妹设一次乔迁宴。”
宗朔听完也笑了,仿佛杨淑妃的事已在?他脑中烟消云散。他攥住顾言薇,打趣道:“就?你?贤惠,这么乐意把朕往外面?推?你?身子到底好?了几成?朕今晚若不走,皇后可许?”
顾言薇脸霎然一下红透了。
她微微挣扎,半真半假地问:“臣妾病着的时候,莫非旁人没侍候好?陛下?偏这样急着来闹臣妾。”
宗朔倒是很坦然地交代?了,“朕往清云馆去的次数多了些?,等你?精神好?些?了,再看彤史也不迟。”
顾言薇根本不在?意宗朔宠谁,或独宠,或分?宠,皆与?她没什么干系。重要的是皇帝这样信任与?坦诚的态度,令顾言薇心安又自?得。她笑起来,伸手推搡宗朔道:“这有?什么可看的,陛下惯会拿臣妾玩笑……这时辰还早呢,陛下留膳吗?臣妾好?去吩咐一声。”
“留。”
但天色尚早,宗朔便喊常路,“去金福宫,把压着的奏章拿来,朕在?皇后这里看一会。”
……
皇后病愈,让暗流涌动的六宫一夕之间平定下来。
胡婕妤侍疾有?功,升至九嫔,且赐居绮兰宫,主掌一宫的消息也在?晨省第一日?,就?由皇后亲自?晓谕众人,从此之后便要改口称呼为胡充仪了。
胡充仪迁宫那日?,动静闹得极大?。
谢小盈原是见外头天气好?,整日?窝在?清云馆里吃喝玩乐,她愈发怀疑自?己?有?些?胖了,且体力下降得厉害。她对古人医术没多少信任,与?其等病了再治,还是得多多强健体魄,提高自?身免疫力。趁如今天气也不算热,她便叫上莲月荷光一起相陪,决定去爬会儿“九霄天”那座山。
“九霄天”不算高,谢小盈顺着北坡的石阶山路爬到山顶,围着摘星楼绕了一大?圈,因还有?些?力气,谢小盈打算不走回头路,直接从南坡缓缓踏了下去。“九霄天”南边下去正对着六宫之间的永巷,谢小盈不由得听见了一片清晰的喧哗争执之声。
在?后宫这种极重规矩的地方,谢小盈还是头一回遇到有?人吵架。
荷光一边帮谢小盈撑着伞,一边勾着脖子,好?奇地往那头看,搞得谢小盈都有?点心痒痒……但她还是拽着人往回走,只是自?己?也忍不住张望。荷光悄声说:“娘子想知道怎么回事儿,咱们索性停一会再走嘛。”
“可不敢。”谢小盈逼着自?己?收回视线,“敢在?宫里吵架的,不是有?特别的胆魄,那就?是有?特别的身份,咱们别凑这个?热闹,还是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