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远又一次感受到人间真实。
真实就是如此凶残。
一个穿着灰布衫的老太太不知道怎么跟柳云结了仇,又哭又闹、捶胸捶地,眼看着再过一会?儿,她就该躺地上开始蹬腿了。
她穿了双暗红条绒布的布鞋,顶破了,大拇指呼之欲出。
随着她激烈的动?作?跟满嘴的脏话,拇指已经生动?地伸了出来。
“碰瓷的?”海远皱眉,跟路野跑家?门?口。
家?门?口已经围了一堆人了。
柳云看到儿子,觉得这?事儿特么必须得速战速决解决了,要不海远那性格,再闹出点事来。
柳云朝老太太一横,都是千年的瓷儿,谁怕谁啊。
柳云一摸胳膊,满脸惊慌:“啊!我?骨折了!”
海远:……
海远止步,他多虑了,柳云女士没问题。
柳云又一摸腰:“哎呦我?腰我?腰……”
菜馆打?扫卫生的小姑娘眼明手快,特别机灵,窜过来扶住柳云说?:“柳姐腰肌劳损,刚做完手术啊!哎呦怎么办,叫救护车?”
海远:“……”
他后头的路野一声轻笑,气流扑到他脖子上,带起点痒。
路野说?:“我?现在知道你的戏是哪儿遗传来的了。”
老太太被他们一唬,收了神通缓缓站起。
她年纪大了,佝偻着,明显还是不爽,朝柳云啐了口。
老太太横得很,指着柳云说?:“珍珍呢?”
柳云手一挥对街坊门?说?:“都散了吧。”
柳云对老太太说?:“珍珍被你孙子害得现在还下不了地,你说?珍珍呢?你还想来干什么,你家?曾孙没保住,你再来撒泼也没有了,明白?么老家?伙?搞笑呢,我?们还没去砸你们家?,你们倒过来了。一家?子脑子都有陨石坑。”
海远看路野,哦,原来是赵尊的奶奶。
这?还来撒上泼了,怎么想的。
脑子里陨石坑都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们了。
老太太带着哭腔说?:“我?就是来看看珍珍的。”
柳云切齿一声笑:“你空着手就来了?老太太你们家?一家?子可真的是奇葩啊。我?家?姑娘现在什么情况你还来,你是不是觉得她不死了不算完啊?她要是真出点事我?要你们一家?子陪葬,滚出去。”
老太太灵活得很,眼珠子还在转来转去寻找空位,还打?算强行入门?。
海远跟路野两?人站台阶上把她的路封死,两?个一米八好几的少年低头看她,就他俩这?个子,能装得下四个老太太。
老太太见没有胜算了,瞟着他们准备撤离,再找机会?。
“妈。”背后传来海珍的声音。
海远转头看见海珍站门?口。
她裹着个长羽绒服,一点血色没有。
她其实已经能下地走了,就是不想走,听见外头闹本来也不想理,但听见奶奶的声音,她慢慢穿了衣服下楼。
海远赶快转身对海珍说?:“上去吧姐。”
海珍一只手戴着手套,一只露在外头,海远攥住她这?只没戴手套的手说?:“进来。”
老太太已经朝海珍扑了过来,那架势好像他们家?养的鸡全?都被海珍抢走吃完了一样。
路野拉住老太太说?:“你们先进去。”
老太太嚎哭起来,这?分贝,堪比唢呐。
海珍说?:“上来吧奶奶。妈,没事,就说?几句话,最?近乡里路被雨沤了,奶奶出来得先走十几里路。”
老太太上了楼明显觉得局促了,脏话也收敛了很多,只是间或蹦出来。
因为局促,她叭叭地嘴不停。
-“妈的养了五年的大公鸡,我?天?天?看着,就那天?睡着了,就被偷走杀吃了……”
-“小羊羔养二年了,我?实在没舍得杀……”
-“红小豆跟小米我?们倒是多,珍珍爱吃钱钱饭,但下车的时候塑料袋漏了,我?又被他们推开……”
方言本来就难理解,她又情绪激昂,实在是让人不知道她在扯什么闲淡。
根本没人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是也不影响她骂街。
路野听着这?方言倒是跟他们老家?附近有点像,他还没来得及翻译,听见海远说?:“您先喝口茶,我?问您说?。”
海远看着老太太说?:“你们家?里人不让任何一个人来看我?姐,怕被讹上,是吗?”
“就是呢,一窝王八蛋。”老太太骂得摇头晃脑,又掏出了一些脏话储备骂了一顿。
海远又说?:“所以您是偷跑出来的。您来看我?姐,本来打?算带只五年的大公鸡,被您老公还是儿子提前杀了吃了。您舍不得杀养大的羊,所以带了谷子豆子,下车的时候都洒了。”
老太太不自然地嘟囔:“还有几包挂面,忘在车上了。”
她还没说?呢,他们怕她来看海珍,把她钱都藏了,连她唯一一双出门?的鞋都不知道藏哪儿了,她只能穿着这?双家?里穿的老布鞋过来。
脚指头破了个洞,她拿线补上了,刚才柳云不让她进来,她动?作?过大,又给顶开了。
她不自然地蜷了蜷坚硬脏污的指甲盖。
海珍咬着牙忍眼泪,整个面颊骨骼发酸。
老太太一辈子要强,村里干仗没输过,但就是不会?养儿子。
孙子干出这?种天?打?雷劈的事,害孙媳妇这?样了,她怎么说?也得来看的。
就只是她没什么处事的情商,明明是来看人的,又闹成了这?样。
老太太看海珍哭,自己又忍不住了,哭了两?声,哭得像鸦嚎。
柳云站起来说?:“行了,看过了。你们家?的账该算还得算,你们本来就应该来看的,你们家?来人七件八礼带着跪下都不算过分,现在你这?么看过了,就算了吧。”
老太太抹了流不出的眼泪,年纪大了,眼枯了,没泪了。
老太太颤巍巍拧开自己的布衫扣子、马甲扣子、毛线衫扣子,露出一件印着“XX厂”的卫衣。
卫衣经年破了洞,所有的字只剩了厂字的一撇。
她从卫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块破布,放在桌子上,看着海珍说?:“这?是赵尊他爸第一份工资,全?给我?了,让我?买衣服,就这?个他们没藏起来。过段时间他们不管我?了,我?再送点土鸡蛋过来,珍珍要多吃鸡蛋,一天?最?少两?个。平时也要焐热了,头尤其不能着风,你们这?没炕,一定要开电热毯,别烙下病根。我?走了。”
她离开之后一屋子沉默。
路野把老太太送下楼给叫了车,再上来。
海珍刚把桌上那块破布打?开,破布原来是个手帕,里头卷着两?百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