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了,家家户户起炊烟。
海远坐在小凳子上看灶台,柴火毕剥毕剥响,厨房里头烟熏火燎的,他却不觉得难闻。
大铁锅里头的炖鸡味道被热度逼了出来,这香味简直是勾人犯罪,海远觉得自己饿得火烧眉毛了。
路野送梅茵奶奶回家之后回来,进厨房一看海远,笑着说:“这么乖,这个小凳子送你,以后半永久吧。”
海远瞥一眼路野,他坐着路野爷爷家的烧火凳,长腿无处安放,就那么没形没状地伸着,明明特别像个不好惹的大佬,路野非要用他不寻常的眼神看出个“乖”来。
海远说:“少侠你开?天眼了,那只天眼看出乖来了?要不是我现在饿了,咱们就开打?。”
路野说:“又开?打??下午不是刚打?过了,一天打一架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啊。”
海远啧了声说:“你还知道我脾气不好呢?”
路野说:“不只我知道,现在我们全村都知道了。你把梅茵一家子打?了,他们对外过不去,只好各种宣传你有多厉害。他们说你是安平市最大的黑老?大的儿子,掌握着安平市黑白两边的各种走向。”
海远笑了,说:“那挺好啊,以后他们就不敢欺负你了。”
路野说:“嗯,多亏了你,谢谢远哥保护。”
海远说:“保护费麻烦结一下。”
路野冲他伸手说:“来,交费。”
海远拍他掌心,路野手指一紧,握住他,一把将?他拖起来,拖怀里。
海远吓一跳,赶忙朝窗外看,这厨房叫做春灶,是天暖之后在外头做饭用的,窗户都没糊,直接暴露了。
路野笑了笑,下巴搁在海远肩膀上说:“就抱抱远哥,不干啥。”
海远无语:“你还想干什么。”
路野眼睛向下看了看,说:“想干的可多了。”
海远说:“行了放开,一会儿爷爷过来看见了,他那么神,肯定立刻就发?现了,到时候你给他解释去吧。”
路野放开海远说:“你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给我送手?链,我爷爷那么神,肯定早就发?现了。”
海远说:“讲不讲道理?我来送手?链是因为不能因为我的错害得你被爷爷罚,这叫道义。”
路野搓了搓海远肩膀说:“你没错,但我还是很感动啊。”
海远打?量路野一番,说:“哭都没哭,算什么感动呢。”
路野说:“你等我酝酿一下。”
海远:“……我必须得让你哭一次,不能每次都我哭啊。”
路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浑身一燥,眼睛瞟过海远的唇,说:“估计还是每次都得你哭。”
吃了晚饭外头彻底黑了,海珍跟刘超北不能练车了,就进屋陪路爷爷聊天。
路野跟海远被发配去洗碗,洗好之后路爷爷喊他俩进来。
路爷爷对路野说:“今天还没完呢啊,外头站桩去。”
这天气,风呜呜的,爷爷说的外头还不是院子外,而是冰河上。
海远跟爷爷说:“爷爷,手?链是我弄丢的,你罚我吧,别罚路野了,他伤还没好全乎。”
爷爷对海远说:“怎么就没好全乎啊,跟你没关系,你这么乖,肯定是路野闹的。”
海远:“……”
爷爷日常拉他踩路野,跟柳云日常踩他拉路野好有一比。
海远看外头,怪可怜地看着爷爷说:“好冷啊外面。”
路爷爷不为所动,看路野说:“熬不动了?”
路野说:“熬得动。”
路爷爷说:“这还差不多,说了多少遍,在世就是咬紧牙关一步一步,熬不住的时候想一想,你想要的满身光辉,可能就在下一刻呢?你心气弱了,医学院上了又怎么样?去吧,蹲两个小时马步。”
海远都惊了,眼看外头要下雪,在冰河上蹲两个小时马步是个什么概念啊。别今天路野晕在外头他还得给抱回来。
海远对爷爷说:“爷爷,他是人不是机器,疼了没地儿喊疼,累了没处撒娇,他会变态的。”
爷爷点头:“现在就挺变态了。”
海远一噎,路野发笑,说:“海远你就在这呆着吧,我先去了,再迟我觉不用睡了。”
路野刚要走,爷爷看了下海远,喊住路野说:“过来把你小朋友给我带走。”
路野扭头看海远,说:“外头冷。”
海远跟上路野,走门口就觉得冷得不行,低声说:“两个小时是不是有点过了,你先去,我再跟爷爷说一下。”
路野看他,说:“别了,一会儿你再把咱俩给暴露了。”
海远没办法,要不是怕暴露他男朋友,他现在可能都拉着爷爷呜呜呜嘤嘤嘤了。
这些撒娇把戏他小时候用得娴熟,很?久没用了,感觉都有点生疏了。
路野走了之后,海远给爷爷拿了一把酒冬枣过来,又给爷爷剥小橘子?,刘超北想捡现成的吃,被海远一记眼神杀回去了。
刘超北手?放回来,靠,太凶了。
这个弟弟下午那一顿操作就已经让他不敢对他造次了。
海远对爷爷说:“爷爷,其实你不觉得我才比较需要练么,野哥都已经很厉害了。他期末考试又考第一名,你不是最喜欢读书人吗?”
爷爷盯着电视不看海远,说:“你是需要练,但不是这方面的。而且你也快了估计。”
海远问:“什么快了?”
路爷爷笑而不语,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哪个不是考验。在老神仙眼睛里,海远底子?比路野好,人也没路野拧巴,现在一时半会儿遇到了一些问题,考验过后就好了。
要是考验经不住,那也就是缘分吧,或者通常人都把这些事讲成是命运吧。
真正强者都是柔软的,海远天然就有这份柔软,也因此强大得更自洽。路野却需要去习得,因为路野从小太苦了。
爷爷看着电视,心想人都有大限,他能做的,只能在大限之前把这些孩子的后路铺铺好。
然后就随他们长大了。
两个小孩是这么好的孩子,就希望那么能长得好一点,现在吃点苦,往后才撑得住。
海远正在思考怎么改换个策略帮路野“减刑”,海珍手机响了,她接起来听见对面是海成孝的声音。
海成孝说:“在哪儿呢?”
海珍笑了笑说:“爸,在朋友家。”
海成孝下一句就是:“你弟怎么不接电话?”
海珍嘴角的笑僵住,说:“他可能没看手?机,您要跟他说话吗?”
海远一看海珍的反应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都服了海成孝了。
子?女之间其实本来就有竞争关系,海成孝真是行云流水冷酷无情一点都不在意地,去勾起他跟海珍之间的矛盾。
其实在家的时候也是,孩子都乐意争宠,海成孝就特别喜欢看他跟海文竞争,估计在心里还搞什么优胜劣汰的积分制呢吧。
幸亏海远心大如太空,根本不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海文人也温和。海远肯为了海文也为了跟海成孝作对,就敢咣当从学神神坛掉下来,要不估计他家每天都是争宠大戏。
海远正要接电话,爷爷冲着海珍伸手?说:“我来说。”
爷爷把电话接过去,说:“海珍爸爸是吧?姐弟俩在我这修行呢,有事儿您说,没事儿我是不让他们玩手?机的。”
海成孝立马皱眉头:“你谁啊?什么修行?”
爷爷说:“什么修行?修人间道啊,主要课程是:海远长大以后要是有小孩,绝对不能当跟你一样的爹,没有小孩儿也顺其自然。以及海珍要是再找对象,绝对不能找跟你一样的男人。”
海成孝:“……”
海远、海珍、刘超北:“……”
刘超北觉得自己应该去外头陪路野。
爷爷对海成孝不满,是因为他听路野说过海成孝把海远送到泰明书院的事儿。简直是造孽,这颗如此有钱的脑子?得是多不清楚啊。
爷爷对海成孝说:“这才叫修行。你随便把孩子送去违法矫正机构就是修行了?多少是个读书人,怎么愚昧成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没点自己的判断,你到底是自己不行,还是自己欠修正了?要是这样我建议你自己进去一趟。再者说,生男生女都一样,农村人都知道的事,你拎不清楚,做人还欠点火候啊年轻人,好好反思一下你自己吧。”
爷爷咣当挂了电话,潇洒极了。
他仗着自己是老者,说的话海成孝不听也得听,骂醒此人。
海远跟海珍两个小孩要是这么跟海成孝说话,那都得被人说是白眼狼,得被戳脊梁骨。
何况爷爷并不想让海远跟海珍那么在意海成孝造成的这些伤害。
不重要。
爷爷猜测,海成孝此人有钱,多少人捧着奉承着,现在这个老婆估计也精明而温顺,没人会这么说他。
所?以这位企业家真就欠这么一句当头棒喝。
电话挂了,海远怕海珍心里难过,想说什么。爷爷转头看着海珍,正色说:“你们梅茵奶奶现在不清楚了,如果?清楚,她最想跟你们说的话应该是,人这一辈子?啊,要为自己活。现在忍过去的,总有一天会出来造反的。也别怪谁怨谁,别归在别人身上,你才能自己长大。”
海珍点了点头,是的,别人怎么对待她是别人的事,她该怎么对待自己才是最要紧的。
爷爷抬眼看了眼柜子?,对海远说:“柜子?里头有个盒子?,拿出来。”
这柜子?一看就有些年头了,木头中间嵌着一副仙翁捧桃图,海远打?开?柜子?,里头放了一堆被褥什么的,他找到爷爷说的盒子?拿出来。
爷爷把盒子?打?开?对海远说:“看。”
海远他们几颗脑袋凑过来,见盒子?里是一块手?表,中性款,经久不衰的蚝式。
爷爷对海远说:“我年轻的时候心高气傲,立誓要去外地闯出一片天再回来。那会儿跟梅茵已经算是言语上定?终生了,我说要买一块表拿来娶她。”
海远看爷爷,海珍不让他打?听这个事,不礼貌,自己也就没问,没想到爷爷自己说了。
爷爷说:“那时候我把家传的本事也不好好用,起了一卦说宜下江南就去了,仗着自己有点趋吉避凶的本事,做得也不算差,狐朋狗友交了一大堆,算得上当时的人生赢家。本来都快要回来了,手?表都买好了,意气用事,进去了,好几年。”
爷爷笑了笑,说:“年轻时候犯糊涂,觉得面子比天大,都不让人跟家里说,还年年让朋友伪装我写信报平安。我不能耽误梅茵,那年代女孩儿过了二十都不好说人家了。我就给梅茵写了信,让人带出去寄了。信上说我找了其他女孩,让她赶快找人家吧。”
一直吃瓜的群众刘超北忍不住了,对爷爷说:“她嫁了?”
哦,她嫁了,而且现在已经上了年纪,糊涂了,还惦记着当时路哥说的让她等。
爷爷笑着看刘超北了一眼说:“她撑了两年,后来嫁了我们小时候的朋友。我那会儿还特别自我感动,觉得自己跟个英雄似的。蠢吧?这事儿搁你你会怎么做?”
刘超北说:“我这人自私,而且接受了新时代教育。我觉得女孩儿本来就是一个独立的人,她有她自己的选择跟立场,我不干涉,我支持。”
爷爷对刘超北竖大拇指,然后看海远:“你呢?”
海远说:“我应该也会想办法联系到自己对象,跟他说你给我等着,等到我出来。用写作文的话来说,那就是我进来是因为命运不容置疑,但是我比命运更加不容置疑,你给我等着。”
爷爷抚掌大笑,说:“痛快,痛快!爷爷果然没看错你,绝不低头,路野认识你,真是有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