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云谏讲话的时候,带着十分真心。
他说:“我刚来这边的时候,学校的条件比现在差多了。夏天、秋天还好,可到了冬天,孩子们上课的时候,我看?着他们记笔记,手上都是冻疮。身上的衣服也?都是穿过?几茬的,要是衣服大,那还好一点,起码把?人盖严实了。要是衣服小了,手腕下面还要露出来好长一截。”
他说的这些,庄晏早就从其他人的讲述中听到过。可现在,他听方云谏讲话,依然像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一样认真、专注。
方云谏感怀地说:“现在好啦,虽然孩子们还是很辛苦,嗯,比咱们读高三那会儿还要辛苦得多。但?是,物质条件跟上来,毕竟舒服多了,学习起来也有劲儿多了。”
他说着说着,朝庄晏笑一笑。
庄晏听着,也?开始笑,说:“那就好。”
方云谏说:“对了,你说,是你负责审核——”
他说到一半,庄晏面上又透出一点紧张。
方云谏了然。
不管最初的时候,任氏为什么选中了这个项目。但?往后,这几年中,任氏一批一批的捐赠,的确和自己在这里有关。
如果是两年前,想到这些,方云谏觉得,自己一定会夜不能寐。
但?是,此时此刻,他心很?静,可以认真地对庄晏说:“刚刚那句‘谢谢’,是我说的。还有一句‘谢谢’,是我代替学生?们给你说。”
不管庄晏是出于什么目的,至少他这一插手,让更多学生有了离开大山的可能。
他这样的态度,落在庄晏眼中。
庄晏瞬时知道,哦,原来云谏真的已经很?不在乎。
他走出来了。
不像是三年前那个秋天,云谏发现自己在暗中帮忙,此前武装出的所有从容瞬时崩裂。
而是真正的平静,真正的可以用宽容眼光,去看待两人之间的一切。
庄晏跟着笑:“怎么这么客气。”
方云谏想一想,回答:“就是……太久没有见到你了。”
漫长的时间,可以治愈心头的伤口,也?可以拉远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庄晏能听懂眼前人的言下之意。
他近乎撑不住脸上的笑脸。静了静,才重复:“是啊,真的很?久了。”
方云谏看他,问:“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庄晏近乎被这一句话击溃。
他面颊微微抽搐,花了不知多大力气,终于可以说一句:“还好。”
他其实有更多话想对方云谏说:如果只是论事业,当然很不错。任氏开辟了新的业务,庄晏全权负责。他依然是任朗的左膀右臂,但?也?可以独当一面。以他的年龄,走到现在,多少人都要艳羡。
生?活上呢。谈不上好坏。
以庄晏的经济实力,他当然不会缺什么。只是没了方云谏,庄晏也不再有亲自下厨的兴趣。家里请了钟点工,为他做一日三餐。其中总有几顿要和客户在外面吃,庄晏也知道,钟点工有时候会做一点小账。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过?去。
他原本就不喜欢浓油赤酱。再想到山里的方云谏,总要再吃清淡一点。
他关注了方云谏所在支教项目的官方账号,里面专门有一个栏目是发各个学校的早中晚三餐。很?长一段时间里,庄晏告诉家里的阿姨,以后做饭,就按照里面的菜单来。
食谱里有学校老师们自己种的南瓜小白菜,还有校长养的鸡下的鸡蛋。
“……还好啊,”方云谏说,“那就好。”
庄晏再问他:“你呢?”
他目光深深,方云谏却已经不会觉得紧张。
他们现在讲话,和真正的“老同学”也?没什么两样。
随便问问近况,各自道一声安好,然后就应该告别,走向与对方毫不相干的生?活。
方云谏开口,正要讲话,却觉得腿脚发软。
他愣了一下,面露困惑:难道是刚刚没有吃好,现在低血糖?
可中午吃了米饭,按说血糖只会升高,怎么还能下降?
方云谏困惑,在他身前的庄晏却已经看到远处的宿舍楼。
他蓦地往前一步,快速说:“云谏!你看?那边,是不是——”
方云谏蓦地回头!
他瞳仁缩小,看?着自己视线范围里摇晃的房屋。
他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手上的书本教案一起掉在地上。
“地震了——!”
方云谏拔腿就跑!
这个点,是学生?们的午休时间。几百上千个孩子,这会儿全部在宿舍楼睡觉!
躺在床上,不一定能感觉到外面的动静,如果出了什么事儿……
方云谏想都不敢想!
他脑海里只有“赶快把?学生们叫出来”一个念头,甚至没有顾得上身侧的庄晏。
还是庄晏自己追了上来。他和方云谏一起,冲进宿舍楼。
已经有在宿舍楼值班巡逻的老师在喊学生们起床,方云谏和庄晏加入其中,一层一层楼疏散学生?。
其他老师看?到庄晏时,会露出一点惊讶的目光,但?是事态紧急,来不及多说。
整个过?程中,方云谏的脑子都是空的。
一直到十分钟后,所有学生惊魂未定地站在操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