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时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置身于梦境的云端,又仿佛漂浮在海水中,随着浪涌起伏,这让他莫名?感到窒息。
然后?他又感到自己浑身发烫,皮肤被烧得?焦痛,脑子里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烧??样。
太疼了。容时看到脑中被火焰焚烧的自己已经蜷缩成??团,泪流满面。
过了许久,这火焰才渐渐熄灭。他躺在??片荒芜之中。
??滴水珠“啪嗒”??声滴在了他的额头上。
模糊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阿时,阿时。”
谁在喊他?
阿时这个称呼,在他的记忆中,除了父母没?人会这么喊他。
大概是?痛极之后?产生的幻听吧。
他早已没?有了母亲,父亲,那高高在上,冷漠又残酷的父亲,有也等于没?有。
容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握住了,那种黏腻的感觉让他恶心,他嫌恶地皱了皱眉。
然后?那个模糊的声音又响起,听他的语气,似乎很着急:“花神医,阿时似乎不舒服,你快来看看,花神医?”
花闻灯走上前??看,果然看见?容时眉头深锁。他手指按在容时的手腕之上,感受着他的脉象。
皇帝的目光紧紧盯着花闻灯,紧张得?呼吸都屏住了。
半晌,花闻灯将容时的手放回被褥里,道?:“无碍,可能?是?做噩梦了。”
噩梦……
皇帝呆在原地。
容时因为身体差,从小就被百般呵护着,从不曾做过噩梦。若说噩梦,大概就是?他被扔在冷宫那些年,经历过巨大的痛苦和绝望。
皇帝的声音微微颤抖:“花神医,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花闻灯回:“这就不能?确定了,也许马上就能?醒,也许还要等几?天。但总归没?有性命之忧了,只?消命人好好照看他便是?。”
皇帝握着容时的手,小孩子瘦小的手臂和带着残留伤疤的手背让皇帝的心痛得???窒,他声音已经有些哑了:“我带他回皇宫。”
“不可以。”花闻灯立刻出声反对,他??个江湖郎中,面对皇帝也依然不假辞色,“病人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宜搬动。”
“还有——”花闻灯瞥了??眼他握着容时的手,“春寒料峭的,虽然屋子里烧了暖炭,也还是?不要让病人的手放在外面。”
皇帝仿佛惊醒过来,低头沉默地把容时的手放进?被褥之中,又替他掖了掖被子,动作小心地宛如??名?普通的慈父。
景淮冷眼旁观,对此不做评价。
是?否再次接受??个父亲,这是?容时的权利。
引竹和引兰两人则总是?偷偷拿眼睛去看皇帝。
真的是?皇帝啊?!引竹在心里惊叹。如此威严,又如此慈爱,当真是?满足了他心中对于父亲的所有幻想。
不对,引竹赶紧把自己从那莫名?其妙的羡慕中抽离出来,他又偷偷看了看脸色煞白气息微弱的容时,他记得?,公子把容时从皇宫里带出来的时候,浑身都是?伤。
皇帝并没?有照顾好他的儿子。
所以现在他是?愧疚,然后?想要补偿吗?
引竹??面觉得?不可以,??面又无法抵抗??个威严与温柔并具的皇帝父亲。
当然,这也轮不到他来做决定。
他从前会因为公子偏宠容时而心生妒忌,可现在,对于??个身份尊贵的程度远超他想象的人,他是???点想法也没?有了。
他和引兰沉默地在??旁替花神医打下手,偶尔会悄悄打量??下床上的人。
天潢贵胄,太子殿下。
莫名?的,引竹忽然从容时的身上看出??分贵气和神秘来,明明此时容时的气色此时差到极致。
幻觉吧?
引竹抹了抹眼睛,再睁开眼时,他的感觉却并没?有变。而且,这种神秘和尊贵,和祭神大典那日祭台之上的朱雀神像给他的感觉??样。
“可以了,剩下的不用你们帮忙。出去吧。”花闻灯对引竹和引兰说,“太多?人在房间里,会打扰病人休息。”
引竹和引兰无声地退出去,尽量放轻了脚步。
“陛下也去休息吧,臣命人收拾好了??间上房,请陛下移步。”景淮转而也劝皇帝出去。
“不用了。”皇帝坐在床边,看着容时,声音沙哑地道?,“我陪着他。”
景淮看了眼皇帝疲惫的神色,没?有再劝。
半夜时分,万籁俱寂。房间里??盏明灯沉默地燃烧,烛火偶尔跳动??下。
容时手指蜷缩了??下,睁开眼睛。
靠在床头眯着眼睛打盹的皇帝忽然身体??颤,也醒了过来,见?容时醒来,他眼睛蓦地睁大,不由得?坐直了身体,惊喜道?:“阿时,你醒了?”
??句话后?,皇帝的心又钝钝发疼:“是?不是?很难受?别怕……父皇……阿爹在这里。”
极幼时,容时尚未学会走路,牙牙学语的时候,对皇帝和皇后?的称呼就是?阿爹和阿娘。
再大??些,学了礼仪和规矩,才改口的父皇和母后?。
容时看了眼皇帝颤巍巍伸过来想要抚摸他的脸的手,皱起眉头微微侧了脸。虽然动作幅度很小,但却如利刃??般割在了皇帝的心上,也让他的手悬在半空,不敢再进???寸。
半晌后?,他颓废地收回手,哑然道?:“神医说你没?事的,安心养伤就能?好。等你再好??些,能?走动了,我带你回宫好不好?”
容时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毫无反应。
正在这时,景淮同花闻灯走了进?来。
容时眼瞳??转,微微发亮。景淮心头发软,道?:“花神医来给你换药,我方才是?出去寻??味缺少的药材,有了这味药材,你的伤会好得?快些。”
景淮在解释为何他没?有陪在容时身边等他醒来。容时看着他,听懂了他的解释,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点笑,这笑很淡,很快就散在昏暗的灯光里。
但从始至终注意力都在容时身上的皇帝却看到了,心中不免感觉到阵阵酸涩。
他压下心中苦楚,不欲在容时面前发作。
花闻灯替容时换了包扎在伤口处的药,皇帝??直在旁边用命令和斥责的口吻说“轻??些”、“仔细些”等等,这让他头疼不已,又不便当面甩皇帝的脸,以免拖累了师弟的家族。
换完药,花闻灯擦了擦额头的汗,对景淮道?:“可以了,我明日再来。若有情况再让人去厢房喊我。”
景淮点点头,道?:“师兄辛苦了。”
花闻灯摇头:“医者仁心,职责所在。”然后?他看向?皇帝,拱手告辞。
容时平安醒来,悬在晋安公府众人头上的??把刀终于挪开。因为皇帝驾临,晋安公府的??众人等提心吊胆,硬是?熬夜到了这个时辰,府中上下,灯火通明。
花闻灯出去后?与众人道?了??声“无事”,晋安公也就命令府中仆人们各自回屋歇息。
但晋安公府的人的煎熬,恐怕还得?持续??段时间。
皇帝暂时取消了早朝,命官员们每日卯时来晋安公府禀报政务——其实早朝就是?换了??个形式,但因为地点不在皇宫,就称不上早朝了。
这几?日,皇帝都会加快早上官员们禀报的速度。到了巳时初,皇帝则无论如何都要结束朝议,因为容时每日都会在这个时辰醒来,他得?去看儿子。
??日上午,皇帝从临时的议政处出来,径直走向?容时居住的地方。
容时经过这两天的调养,已经精神了??些,至少不再每日昏昏欲睡,能?在喝过药后?勉强坐起来与人闲谈。
皇帝进?来时,容时靠床斜坐着,听人读书。
小孩面容沉静,眼皮低垂,不知睡了还是?没?睡。
皇帝不由得?放轻脚步,走到容时的床前,正欲靠近去看,容时忽然抬起头,与皇帝来不及收回的探究目光对视。
两相??对视,四周寂静无声。
皇帝没?从容时眼中看出什么情绪来,却不敢贸然和他亲近,只?得?退后?半步,柔声唤道?:“阿时。”
容时眉尖蹙起,抗拒和厌恶在脸上表露无疑。
皇帝心脏猛地??痛,站在原地??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缓了好??会,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确是?已经沧桑了很多?:“阿时,我知道?你现在不能?原谅我。我也清楚我该承受这??切。是?我对不起你,你从前在……在冷宫所受的委屈我都已经知道?,是?我没?有做好??个父亲的责任,没?有保护你,使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
说到这里,皇帝又想起张望德之前禀报的事,冰天雪地,容时穿??身单衣跪在含章殿,任人欺辱和轻贱。他无力垂在两侧的手指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何止是?吃苦受罪。
容时先天身体就不好,他从前那般将他捧在手心养着,他费劲心力地养着护着,才使得?他同普通的同龄人??样,拥有??个还算得?上健康的身体。他那么幼小,又那么脆弱。从集万千宠爱于??身,到??夜之间失去所有,跌落谷底尘埃,何其残忍,又何其冷酷。
他的孩子,被扔进?冷宫的那??年,才九岁。九岁啊……
皇帝的喉咙干哑,自责地想,他当时怎么会忍心这么做,怎么会忍心把他宠爱了这么久的孩子弃之于不顾?
他此时无比煎熬,痛苦,心疼。他呼吸都像是?被剥夺了??样,窒息感让他的胸口生疼。
他忽然不敢面对容时。可理智告诉他,他要补偿这个孩子。
“阿时,以后?不会了。”他对床上那个病弱的孩子保证道?,“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道?飘忽的笑声蓦地响起,带着说不明白的意味,传进?皇帝的耳朵里。
容时嘴角挂着??抹嘲弄的笑。
然后?很快,给予皇帝的这点微末表情消失,散在寒春冷寂的空气里。容时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他。
容时对皇帝的态度极其冷淡,也许连冷淡都算不上,基本?上就把他当做了??个不存在的透明人。
但容时对待其他人却都乖巧而温顺,尤其是?面对景淮时,那双黑亮的眼睛里都仿佛藏了星星。
皇帝每每见?了,心中都发苦发酸。他的头疾和暴躁脾气并没?有因为毁掉钩月夫人的巫蛊人偶而减轻分毫,在容时处积压的苦涩在朝议时都化作了暴戾。
官员们战战兢兢,不过好在皇帝脾气暴躁归暴躁,倒还没?有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只?是?事情出了差错时,免不了??顿狠责,或许碰上皇帝心情极差的时候,还得?挨??顿板子。
而且,官员们都观察到了??个现象。
从前备受皇帝青睐的景淮,开始受到了皇帝的针对。对别人,尚且是?犯了错才骂,对景淮则是?无错也要斥责两句,对景淮汇报的政务更是?多?番挑剔。
奈何以景淮的能?力,想从鸡蛋里挑骨头也不大好挑。多?数时候,景淮都是?在雷霆之中安然度过,??点事没?有。
官员们觉得?,皇帝的状态有点发疯,不过无人敢说出来。
皇帝针对景淮的事不知怎么的就传到了容时的耳朵里。
容时对皇帝的冷淡终结在了??声质问里。
“景大人救我于生命垂危,是?我的救命恩人,陛下如此对待我的救命恩人,不知是?不是?恨透了救我之人,怨他没?让我死在那场冰雪里?”
“当然不是?。”皇帝急忙否认,“我是?感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