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这些断断续续的话里,黎渟明白了,这位就是嵇子温的父亲,就是村子里说的,那个无情无义的负心人。
可是……
他眼底那一派深情,怎么看也不像狠心抛下妻儿的人啊。
这中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的。
嵇宜修话说到最后,已经语无伦次了,可他还是在说:“儿子很可爱,刚刚我把屋里的字画送给他,他说什么也不要,最后好不容易要了,还坚持要回送我几幅,现在管下人要了笔墨纸砚,在屋里研究山水写意呢。”
黎渟听了,没忍住,笑了一下:“他就是这样。”
嵇宜修顿了一下,垂眸,把她给望住了。
他在期待她多说几句,黎渟只好继续道:“子温就是特别认真,也不知道、随了谁。”
嵇宜修怔了一下,黎渟能感觉到,他手臂有一瞬间的僵硬。
“渟渟,你……记起我了?”
“一直都记得,”黎渟靠在床边,语气里带着点责怪的味道:“这些年了,都不来找妻儿吗?”
嵇宜修一怔,他知道渟渟是怨他了,满心悔意,千言万语汇聚到嘴边,却只能说:“对不起……”
再多余的话,怎么也说不出了。
夜慢慢地深了。
隔壁却灯火通明,少年的身影映在纸窗上,合着外头皎洁的月光,一并入了画。
嵇子温写废了第三张纸,累出一头汗,素衣素饰的小丫头已经困的眼皮发沉,但还是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地垂着头,不敢打扰这位新来的小公子。
不一会儿,廊道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嵇宜修一身素白的衣裳,从门外走了进来。
“先生。”
嵇子温忙放下笔,朝他行礼。
“不必。”嵇宜修朝他笑了笑,挥手屏退了两边快要睡着了的小丫头。
“怎么还不休息?”嵇宜修伸手,将他挂在肩上的一缕黑发拨到后面去。
嵇子温朝他行了礼,回道:“还早,平常这个时候,学生都还在看书。”
“这么辛苦。”嵇宜修也是一路念书念过来的,最明白寒窗苦读的辛苦,心疼地看了看他,心里想着一会儿叫膳房做点温补的东西送来给他。
“也没有特别晚。”嵇子温道:“我不睡觉的话,娘亲也担心,一般用完一盏油灯,也就睡了。”
嵇宜修听了,摸了摸他的头:“还是要注意身体,不然以后年纪大了,要落一身的毛病。”
“知道了。”嵇子温点头。他又想起了什么,歪头问嵇宜修道:“先生考了状元,那先生当年,都是学到什么时候?”
“我。”嵇宜修自嘲地笑了:“我天资不如你,花费的时间也比你多。”
“那先生都是几时休息?”
嵇宜修打开了窗子,外头一轮明月映入眼帘,他和嵇子温并肩坐下来,两身白衣沐浴着微凉的月光。
“那时候屋室简陋,家里所有的钱都买了灯油和书简。”嵇宜修微微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所有的钱都押在了我身上,吃穿用度都是能省就省,哪里敢真的休息,趴在桌上阖一会儿眼,又要爬起来接着背书。”
“先生都努力至此,学生惭愧。”
“子温可别学我。”
嵇宜修扭过来,看着儿子,目光柔和地帮他整理了一下胸前的衣襟:“自古名师出高徒,我刚刚还和你娘亲商量,过两天送你到宫里的学府去,那儿的先生博学,我和他说一下,让他多关照一下你,好好准备接下来的考试。”
“真的吗?”
“嗯,早日考上状元,做官,为国效力,好好……报答你的母亲。”
“学生明白!”嵇子温跪下来,朝着嵇宜修磕了两个头:“学生会铭记先生恩情,今后若能有幸考取功名,定然倾尽全力辅佐先生。”
“起来,让我看看你的字。”
嵇子温怔了一下,随即十分不好意思地笑了,脸红道:“写的很丑,先生还是……不要看了吧。”
嵇宜修之前寒窗苦读,黎渟会绣些东西贴补家用,他也会拿字画到外头去卖,或是代写些家书赚点银子给他的渟渟买蜜饯儿吃,嵇子温是他的儿子,嵇宜修想,他的字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我看一看,子温十四就中会元,要比我强上……”
嵇宜修笑着捞起他写废的纸来,打开看了看,说到一半的话不禁噎在了嗓子里。
“很丑对吧。”
嵇子温向来稳重,甚至有些超越了年龄,被嵇宜修这一看,这才露出点少年独有的青涩与娇憨,他挠了挠头,十分惭愧道:“学生之前的字更加难看,村子里头的私塾先生说,我当年乡试,没中解元就是因为我的字。”
嵇宜修拿着他写废的纸,直接被逗笑了。
“安排你进宫听学还得有一段时间,不如也别急着背书,就先安心跟着我,把字好好练一练?”
“可以吗?”
“自然。”嵇宜修把纸放在一边,跪坐在他桌前,重新磨了磨墨,对儿子温柔道:“过来吧,拿着笔,胳膊打开手腕架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