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问信
这几年来,随着与林海的通信的增多,乾清宫里,放信的渐渐从小匣子变成了大盒子,又从一个大盒子便成了两个。司徒偃并非儿女情长之人,可自从与林海相识、通信,尤其是这两年来,他时不时便要将这些信拿出来看看,看看林海写的那些或奇怪、或有趣、或深沉、或欢乐的文字,时常看着看着就忘了时间,往往要高有道提醒方能回转心思。
初时他也很抗拒这种做法,自觉自己身为天子,富有四海,更应心怀天下万民,他自问自己是个敬业的好皇帝,即便不是千古明君,至少在往这个方向努力着。可心底深处,他却知道自己最记挂的并非这天下亿兆万民,而是单独一个叫林海的臭小子。
四年前,景德十八年的春天,司徒偃从扬州行宫微服出游,本是临时起意,加上他自恃登基日久,天下承平,又是在江南帝国腹心之地,自己也是弓马娴熟、有些身手的人,便没带多少护卫。却没料到,他这里临时起意白龙鱼服,那厢就也有人临时起意要行刺于他。在姑苏遭伏中毒之时,他心中的惊怒郁结实在不能言说,要不是遇上了林海,给他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天地,只怕在他勃然大怒之下,又会有不少乌纱被摘,更不知多少人头落地。
司徒偃正值年轻气盛,岂能遭此大祸而善罢甘休?不过他善于谋定后动,便放出风声,只说圣驾身体不适,在扬州养病。一边在姑苏小庙享受和林海的相处,一边命江南忠臣与京中随驾重臣坐镇扬州,又指挥禁卫军的精华、锦衣府的缇骑四散而出,很快便查出这场刺杀既是当年金陵科场舞弊案的余波,也是江南几个官员生怕圣驾南巡捅破他们欺上瞒下的阴私而选择的铤而走险,却不是真的要谋朝篡位。那真正动手的人也不知下毒要害的是当今圣上,只知道是自己恩公的大仇人……
于是司徒偃满腔怒意慢慢消散,他深知当年江南屡兴大案,本以为已经十年过去了,往昔之事无人提便也揭过。却不想京中礼部汪次生的抑郁转为狂悖就在自己眼前,何况当日死于狱中、法场之人的家人、旧故更有许多尚在人间!他本不是心软的人,却知江南不稳则天下难安,便有了偃旗息鼓之意,只是咽不下去这口气。
一日他曾假装不经意间,告诉了林海一些案子的细节——自然是粉饰过的。他却不知林海那时已经在怀疑他的身份,只不知他就是皇帝本人罢了,早就脑补了无数情节出来,那时林海正是心气极高的时候,便胡乱说上一堆诸如连坐的风险、法律的漏洞、政策和执行者之间的关系之类的奇谈怪论。将司徒偃说得几乎愣了,虽则登基日久,也知道大夏的官场沟壑,但林海前世所在,实在是世界上官僚体系最为完备、公务员系统最为发达的一处,即使林海初初入门,但那些理论上的东西也着实记得不少。林海那里说得天花乱坠,司徒偃暗暗记住了些有用的东西,他那时正愿意听林海说话,看小小少年神采飞扬的模样便觉得有趣,心里就很高兴,便不自觉间将林海有些实在不靠谱的话自行忽略了,并不曾往心里去。
许是如此,这一场遇刺,让朝中一些重臣心惊肉跳,却终于没有兴起大狱,只以旁的名义除了首恶,并将几处弄的实在不像样的地方官员撤职拿办便算了事,并没有将皇帝遇刺在姑苏休养的消息扩散出去。这却又有意外之喜,却是几家老臣得了消息,连连上密折称颂。实在是江南官场几经大狱,人心思定,凡事“稳”字为上方佳。他们经历风雷,见圣上如此仁厚,实是官民之福,此后更加尽心奉圣不提。
在那姑苏小庙的一个多月,司徒偃由一开始的刻意与林海结交,渐渐成了习惯,他那时并不知这种情绪是什么,只觉得和林海在一起,便什么外务都能抛开,甚至脑海中还曾划过些“我若一直是徒景之,与如海弟如此为友也很好”的想法,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待被兄长、忠顺亲王司徒衍戳破了林海的小心思之日,却又是两人不得不道别之时。待司徒偃困在皇宫里天天心里翻腾的时候,他又不似林海前世刚发现自己性向与大众不同时,身边有爱护自己的祖父可以倾诉,并从中得到安慰和开解,司徒偃身边可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与自己有商有量。
忠顺亲王虽然是朝中有名的好此道的,可在司徒偃看来,司徒衍更加精通的是如何在朝堂上生存,而非那些情情爱爱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