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内心深处总有另一个声音道:别老是自欺欺人了,你才不只想和他当知己呢,再说……再说徒景之就是今上,一直也都是朱轼的说法,万一他不是呢?万一他只是随驾的宗室之类的呢?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是一开始就能和你对话的,只有他是不同的……
便是在如此翻来倒去间,四月初八日,圣驾果然到达扬州,与前次南巡一样,入住本是甄家别院的扬州行宫。过得两日,在扬州的大小官员得以觐见天颜,一时之间,扬州城再度沸腾起来。上回圣驾南巡之时,林谨知并没有从姑苏跑到扬州去觐见,这回却不同,他已经在扬州常住,不去见驾是不可能的了。
四月的扬州已经很热了,林谨知又许久不曾穿戴侯爷的全副冠冕衮服,这次见驾时间持续又长,到让他回到清风朗月别院时差点没虚脱了。林海只有举人功名,更没有见驾的资格,他只听老爹见驾回来一通牢骚:安平侯林氏只是列侯之一,又无官职在身,比不得那些手握实权、赤手可热的,那些排班的,不以品级反按着是否实官排列,林谨知便被安排在几乎是倒数的几排见驾,别说得见天颜了,连圣上所在的殿阁都没挨着。
让人伺候着老爹歇息下之后,又勾起了林海的心事。他一时想着若徒景之真的是今上,自己以后该如何与他相处?若徒景之不是今上,两人又有没有真的在一起的可能?一时又想着,老爹这样的列侯,在姑苏的人看来已经是人上人了,可在皇帝面前也不过是最后边几排的点缀,可见若是只凭祖宗功德,便是有那世袭的封号也没什么用处,连朝廷中做实事的品官也不如的,更会被人看轻至此……
林海本来以为圣驾既然已经驻跸扬州,那即使忙上几日,徒景之怎么也会找时间见上自己一面的,却是一直都没有消息传来,让他心里白白期盼了几天。
这日时已傍晚,朱轼从下午就不见人影,林海陪着林谨知用过晚饭,待老爹回房歇下后,他见月色正好,忽起了出游之心。如今他出入家门早就不必寻求林谨知的意见,他游兴一起,当下便只带着石墨和金立两个出得门去。
沿着河岸,林海也没什么目的地,一路慢慢走、缓缓行,待到了玲珑花界时方有些累了,便在河畔的无名小亭里歇一歇。正在他感受着夏夜熏风,看着河水发呆时,河上偏有楼船驶过,又有歌声乱心。他看那楼船一共五条,前后各两条两层楼高的,中间一条更高达三层,皆是雕栏画栋,又灯火通明,随从侍者进进出出却忙而不乱,那歌声便是从中间那条楼船上传出来的。林海知道怕是遇上了贵人出行,他本待回避,却又想着自己所在地方本就黑暗,船上的人从亮处看暗处更是应该看不清什么的,便没有动。
待这五条楼船驶过,歌声也渐行渐远,河畔复归沉寂之时,林海再看那明月与河面,看着看着忽有些伤感。他从亭中起身,对着石墨、金立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三人从亭中出来,林海在亭外又发了一阵呆,忽然又不想回家了,便仍在河边缓缓而行,却是不自觉地向着楼船行驶的方向走去。
走了没几步,前边忽传来一阵人声嘈杂,片刻间便有一队兵士举着火把迎面而来。为首的两个见了林海三人,脸上惊慌之色甚重,一个对另一个道:“这地方怎还有人?果然是巡防的漏过了此处!”
一时间这一小队兵士将三人团团围住,石墨正要与他们理论,却被金立拦下。金立本跟在林海身后,此时越过林海迎着那两个领头的,也不知和他们说了些什么还是出示了什么物事,那两个人中年老的一个便打了几个手势,兵士们散了开来,重新整队,似要离开了,那年轻的一个偏举着火把凑近林海,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重要人物……”
林海少有被人如此无礼直视的时候,他在火把蒸烤之气靠近时就后退了两步,不意踩到颗石子,竟向后跌去,本以为要摔一跤,却靠进了一人的怀里。那人待他入怀,伸手扶住他,方轻声笑道:“如海。”
这一声犹如天籁纶音,林海不带思考已然冲口而出:“景之!”
他猛地回转身形,两手紧紧反握住那人的手臂,在月光、火把的映照下,看着徒景之微笑的脸庞,仿佛天地间旁的物事一应皆无,只剩下了自己与面前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