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事,生来带着个恼人的毛病。”他眼睫略垂着,“诸般喜怒哀乐,贪痴嗔妄,一旦生出,便心头绞痛,愈演愈烈,不到心绪平复,不会止息。”
“长恨我心不如水,平地起波澜……”月下的公子念了句掐头去尾的古人诗,似在自嘲,“大概是你们说的那个‘天道’当真厌弃我,不仅送了一身的霉气,连俗世悲喜都不愿分我一份。方才觉得你好看,刚想高兴,又疼了起来,只好把那高兴收一收——这辈子还没有尝过真正高兴的滋味。”
“可修太上忘情道。”叶九琊淡淡答。
陈微尘将酒碗递给他:“叶九琊,你实在不解风情。我正感伤身世,你却要我修个听起来就无聊至极的什么鬼道。”
叶九琊倒没有拒绝,接过酒,也饮了。
“太上忘情,无悲无喜,便不会被此病扰心。”
陈微尘摇头:“我不修。叶九琊,你大概不知道凡间有个词叫饮鸩止渴。”
叶九琊:“我只知正本清源。”
陈微尘笑:“你这人——”
却没了下文,两人不再说话。
他们该是素昧平生,这月夜却坐在一块礁石上,各自饮着酒,既不碰杯,也不交谈。
今年今日,月下十丈红尘,茫茫人海,不知几人悲几人喜,几人无悲无喜,又有几人不得悲,不得喜。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微尘觉出叶九琊渐渐停了动作。
他啜了一口酒,这酒即使在凡间诸酒里,也是甚烈的那一种,清静淡泊的仙道里不会有这样的东西——更何况,叶九琊一看就不是常饮酒的那种人,
他偏过头去看,果然见这人看着海上月,半晌未动。
陈微尘笑了笑,唤:“叶九琊?”
叶九琊转头看他。
陈微尘问他:“在想什么?”
叶九琊淡淡道:“无所想。”
“无所想,为何有伤怀之色?”陈微尘似乎起了玩心,伸手在他眼前一晃:“这是哪?”
“沧浪崖。”
“你今天做了什么?”
叶九琊长眉微蹙,没回答,确实有那么点儿不甚清明的意思。
陈微尘替他答:“叶剑主今天答应带我修仙呢。”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温声问:“叶剑主,为何之前你不想收,琅然侯一说我三心同深同浅,就收了?”
叶九琊仍未答,只是看着他,眼中霜雪漫漫,竟像看着水中花。
陈微尘靠近了,一眨不眨与他对视:“在想谁?”
只听叶九琊缓缓道一声,声音极轻,几不可闻。
他说,焱君。
陈微尘怔了一怔,应道:“在。”
叶九琊看向他,方才一点醉意无影无踪,仍是冰冷清醒:“陈微尘。”
陈微尘复又没心没肺笑起来:“还想趁醉诓你一诓——你方才可是喊了个名字,燕君?哪个字?不会是梦中情人吧——你这种人还会有梦中情人?”
叶九琊语气平淡:“不是。”
陈微尘为自己添酒,倒出了坛中的最后一滴来。他咂了那仅剩的一点儿,看着叶九琊。
“叶剑主,往者不可谏,满目山河空念远,”他仍是笑,问,“不如怜取一下眼前人看看?”
说罢,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摇头:“不好,我想错了——你这人大概是修了那什么‘太上忘情道’的,这下不但往日不可追,来日也未必可期了。”
那一句“来日未必可期”落下,他来时提的灯笼烛火燃至末尾,光芒跳了几跳,彻底熄了。
——真正是酒阑灯灺人散后,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散了,各自回去,独留天上朗月繁星。
温回却被陈微尘回房的动静弄醒。
他家公子扶着门框,脸色苍白,肩膀微微颤着。
他几乎是跳着从床上起来,把陈微尘弄回去,吵吵嚷嚷:“公子,你那老毛病又犯了?多少年没有犯过了——不就是跟美人喝个酒,至于这样高兴吗!”
公子忍着痛,没好气地回他:“高兴个鬼——我难受着呢。”
“难受?”
可惜任他如何询问,也问不出为何难受来。只听得公子临睡着前终于耐不住他问来问去,小声嘀咕了一句“大抵是前尘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