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风家平反之事,说容易其实也容易。
覃天鸾已死,她在位期间昏庸而无所作为,百姓疾苦、朝堂昏暗。如今既已换上了小皇帝,且官场都被风一诺给翻了一遍,稍稍清明起来。风家本就是有名的书香世族,风子卿当初身为最年少的三元及第者也是才名远扬。
后来之所以会被如此轻易地扣上一顶帽子,无非还在于上位者之意。
百姓民众是最为弱小、最容易受舆论引导的一个群体。然而他们结合起来的力量却又如此强大。覃天鸾在位期间,民间旱涝不断,人人叫苦,一些贫瘠地区的百姓近乎是没有了活路,他们如何能不怨不恨?
只不过是长久以来的被压迫抑制住了他们的恨意,所谓的天子的威严让他们无法去质疑与诉苦。
刚好这个时候,风子卿被推出来了。
于是,所有的怨气便有了一个发泄的口子。
另有风家被扣上的污名,氏族朝臣知他无辜,可百姓不知。
百姓耳中所听所想所识,皆是上位者灌输给他们的,天子说这风家谋逆,那落于寻常百姓耳中也自然便是这回事了。更有风子卿污名在前,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所以才到了今日的局面。
风一诺承诺过为风家平反,这件事纵然风子卿不说她也会去做。转世的记忆印刻在她的神魂之上,曾经美满的家庭好似仍在眼前,既她来了,自然不可能让这个位面中的风家再背负上千古的骂名。
正好小皇帝继位,也需要立一立威信。
曾与风氏一般被诬陷者还有数家,风一诺皆一同上奏请求平反、以正天子英明。
小皇帝自然是欣然应下了。
她虽是年幼,但天资聪颖,被风子卿细细教导过,又有风一诺在朝上支持。所以此时竟也是端坐在那高椅之上,以着帝王的权威来参与政事。
那些曾经质疑过风一诺是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独掌政权的众人们见此也是哑然惊愕。
而已成为了当朝大理寺卿的女人闻言不禁抬眸望去,目中那人一身麒麟补服、背影高挑挺拔、却又显出几分单薄纤细来。倒不甚像是个将军出身,却像是个弱不禁风的文官。
风子卿静静思量着,听着她为风家的辩护与进言,眸中神色微微柔和了些许。
风一诺的上奏已被准了,小皇帝正斟酌着派人来操持这件事情。
她的目光在下面垂眸沉默着的女人身上微微顿了顿,随即便点了名。
“不如就由大理寺卿操持此事罢。”
小皇帝弯着眸子,对于这个虽是毁容却细心教导过自己的老师甚有好感。
风子卿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低头恭敬领命了。
“多谢。”
下朝时,风一诺正考虑着日后的事情,却是猛然听见了身后有人轻声道谢。
这声音实在熟悉。
回眸望去,果然是那抿着唇瓣、穿着一身朝服的孩子。
今日的眉宇间却是散去了些许郁气。
风一诺淡淡打量过了,也弯唇轻笑了下。
“不必。”
“只是要辛苦寺卿了,这段时日中必然忙碌。”
风一诺邀她同路。
风子卿颔首应了。
“这些都不算什么。”
“还是多谢太尉相助。”
女人抬眸,目光中一直压抑着的阴翳散去了些许。
“若日后太尉有难,某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风子卿敛眸,眉间认真肃然,对着风一诺恭敬作揖。
这一拜,风一诺自收下了。
“走罢,既如此陪我去街上逛逛。”
“好。”
风子卿没有迟疑。
风一诺瞥了她一眼,微微摇头,勾唇笑了。她负手踱步于前,身后的人也很快跟上了。
京城中百废俱兴,但是毕竟是时日尚短,还未能做到让人人都安居乐业这般地步来。
二人并排安静行走着,目光所到之地众生百态,来往行人之中虽有神色安逸欢笑着、却亦存在眉间悲苦、眸中黯然无光之人。
风子卿瞳孔微动,便瞧见了那角落中聚集着的乞丐,甚至于堂堂天子脚下竟也有卖子这般滑稽之事。
风一诺带着她不知不觉走远了些。
“你看,京城皆如此,天下又该是怎样?”
风一诺将这些尽皆收入眼底,眉间淡漠无波,以至于带着些凉薄。可是她陡然说出的话,却又染上了几分叹息。
风子卿垂眸,足下一顿。
风一诺也停下了步子,微微侧身,定定瞧着她。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风氏乃是百年书香之族,想必风氏长辈也应都是极忠极诚之人。他们对于自己族中晚辈所抱以的期许,或许并不在于你是否能够成功为家族平反。”
风子卿眼帘微颤,猛然攥紧了指尖,抬眸看她。
面前的孩子紧抿着唇角,隐忍又锋利地瞧向了自己。可是风一诺却在她逐渐泛红的眼尾处微微一顿,透过了她陡然暗沉下去的眸子,看见了她心底又被自己狠狠撕开的疤痕。
“仇恨是一把双刃剑,它能让你拥有动力,也能蚕食着你的理智。”
“曾经三元及第、以策论闻名士林的新科状元,策马扬鞭行过京城时,又该是何等风光?”
“若是你族中长辈,也应对你报以极大的期望的。”
风一诺微顿,看着面前紧抿唇角沉默不语的人,再次开口时声音稍稍柔和了些许。
“如今那昏君已逝,我亦为你与风家平反正名。可是天下之势却仍旧混乱。”
“北方关外蛮夷蠢蠢欲动,先皇手足暗地窥觊,各地腐败尚未清除干净,旱涝之灾所波及到的大批百姓仍然流离失所、饥不果腹。易子而食、买卖妻儿的现象此起彼伏……”
风一诺微叹。
她正视着身旁女人的眸子,一字一顿说得万分郑重。
“我知你才华,知你苦楚,亦知你胸中深藏抱负矜傲。”
“此次平反之事由你操持,那畜牲亦被万般折磨剥皮死去。”
“前尘往事确实很难一笔勾销,然我将你从火中救出,也只望你莫要沉浸于此。”
“日后道路漫长,若是我愿给你一个实现抱负的机会,那你是否愿意挣脱束缚,坦荡走下去?”
风子卿静静看着她,听着她唇瓣张合间吐露言语,瞳孔中空白空洞了一瞬。她垂眸,目光投向了自己身前伸来的指尖,在日光之下显得雪白又纤细。
“……好。”
她最终还是抬起了自己的指尖,放了上去。
总总溢满阴霾的瞳孔中明亮了几分。
风子卿抬眸,直直对上了这人的眸子,不偏不倚,竟是难得弯了唇角露出几分浅浅笑意来。
她没有再说多余的道谢,只随着这人的步子继续往前走。
没有质疑,没有疑惑,安静而从容,目光温软。
似乎事情并未走至绝境。
她如今得到了之前从未敢想的能够实现自己抱负的机会,她马上就可以为自己与家族平反冤屈,曾经被斩杀随意埋葬的族人尸骸她也已经亲自安置回了陵墓老家之中。
无法撼动的帝王权势已经崩塌,自焚的火焰并未将她烧毁,那个畜生就在她的眼前受尽折磨剥皮死去……
更何况……
风子卿沉默抬眸,垂眸看见了地上并排而行的影子。
世上竟也有人能知晓她的才能和胸襟,愿意给予一次机会……
似乎事情在陡然间都在往好的方向走去。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的出现。
风一诺。
她于心中细细呢喃,却又少了几分往日的猜忌与疑虑。
第二日,各个家族的平反以及那个据说已经一把火死去的风太傅的冤屈,都开始由现任的大理寺卿风允南操持,朝廷发布公示,民间百姓之间的舆论也逐渐翻转过来。
不过是在曾经昏庸的女帝尸体上再踩上一脚罢了,既然小皇帝都不在意,那些大臣们自然也乐见其成。
这件事足足办了有近一个月,所有的后续基本上才算是平息了。
然而,就在快要霜降之时,朝中却是起了平地惊雷。
关中地区出现起义军,且当地兵匪骚乱,其严重程度都传到了京城。
正是这一日,风一诺自请领兵,前去镇压叛乱。
可是她所要人马却不多,留下了主力部队守着京城。
小皇帝批准了。
“我与你一同去。”
下朝之后,风子卿蹙眉跟上了她,抿唇低声道。
“不必。”
“你不善武,身子虚弱,若是去了会很危险。”
风一诺淡淡瞥了她一眼,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你想要引蛇出洞。”
风子卿却是坚持,定下了脚步,直直看着她突然冷声道。
“你想用自己为诱饵去引出暗中的蛇。”
她莫名的冷下了神色,眸中都闪出几分恼怒之意来。
风一诺蹙眉,也停下了步子,抬眸看她。
“是又如何?”
“既然是,那为何不多带一个人,多加一个诱饵?”
风子卿冷静地说着。
“你此行还缺一个军师……”
“我不需要军师。”
风一诺直接强硬打断了她,眸色微冷。
“我把你救出来,不是为了让你像如今这样想要去送死的。”
“军中纪律森严,行程较远,你……”
“我受得住!”
风子卿也兀的打断了她,声音不复素日隐忍平静,竟是难得拔高了些。
她神色冰冷,然而对着风一诺的眸子看了半晌,却又陡然软和了些许,微微偏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