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朝做今年的值年行首,对此只好先劝人去茶楼里坐一坐。
附近春和园里看热闹的脖子伸的长,一看人来了纷纷笑脸相迎。两尊大煞神伴着宁朝,一坐竟就是整一个下午。
兰青没有去凑趣,点了几份琥珀糖、粉果、米花在别处吃茶,百无聊赖地望着不远处的碧月庵。
随着日光的黯淡,那一片渐渐沦落到阴影之中。风里飘着淡淡的栀子花香味道,她托着脸,思绪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京畿附近庙多,每到初一十五兰青总能看见周围村庄里去进香的人。三三两两,或有不远万里的苦行僧走在村道上。她平日里也喜欢去庙里头逛一逛,但凡是不开心,就一定要找甘露寺里一个老和尚大行谈谈心。甘露寺在半山腰地方,香火尚可,腊八节还有热乎乎的八宝粥。老和尚有一个徒弟,比她大不了多少,有年给她打的粥里没有放一点蔗糖,使兰青气的连要了两碗。
老和尚圆寂之后,跟她谈心的人自然就换做了徒弟梵镜。不比老和尚的亲切,他总端着一个架子,像是神龛上的神像,不可靠近一般。
等她再大一点,便觉得极没意思,渐渐地便也去的少。记得逃出帝都之前兰青最后还去过一回甘露寺,那会子正是傍晚的时候,一群乌鸦停栖在大柳树上。山寺空寂,几盏灯四下散落,只堪堪照出方寸大小的明亮场子。
兰青烧三炷香,四处拜了拜才直起腰身,正对着端肃的神像时余光瞥见袅袅的烟雾之后有个影子。不大明晰的光亮里轮廓线条染上几分烟雾的朦胧之感,一双眼眸寂寂无波,似盯了她许久。
梵镜身上还带着少年的稚气,常年伺候青灯古佛,没有遭受多少尘世污浊气息,兰青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
揉了揉眼睛,她朝他行了一礼,头上的金步摇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梵镜声音又冷又淡,他问:“你不是要出家么?”
兰青经他一提醒想起了小时候在大行和尚跟前说的牢骚话,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大概是做不成了。”
金乌西沉,梵镜放下姜黄色的幔帐,大殿里影子更为模糊,他转身就走了,叫兰青摸不着头脑。
如今回想起来,倒像是在生气。
她不做尼姑不出家,梵镜不高兴。
旧事复现,兰青长叹一声,敲敲自己的脑袋开始思考,要不要就真出家得了。但是念及大公子那性子,随即一阵寒意涌上来。
自己若真是出家,那整个尼姑庵兴许都要被大公子移平。
兰青独自烦恼,茶喝得没有滋味。
直待斜阳下小楼,那几个人才从雅间出来。两家掌柜出门竟还相互谦让,末了分别时开始争谁请道士看风水。
徐掌柜最后抢赢了,就道:“若非是宁老板好记性,咱们此番可就是要家破人亡了。”
宁朝闻言笑:“不过是幼时祖父逼着我看那些东西的缘故,我旁的也不爱看,独爱看县志里这些死人的事情。而碧月庵那一处记性尤为深刻,兴许是因为那儿死的是个女人罢了。”
“县志里说,张氏身娇体媚,因屡遭抛弃,便自毁一目,在石湖庵出家。可她后来是凶死的,石湖庵镇不住她的煞气,经由高人指点,才推了石湖庵重修了碧月庵镇压。去岁妙元师太去了之后,碧月庵便没了着落,里头的尼姑一年间就没了影,合该是有些邪门的。”
一边的成掌柜擦了擦冷汗,道:“查一查最好不过,今日扰了宁老板清闲,是咱们俩的不是。改日我跟徐掌柜包下菱香楼,届时正好为宁老板庆贺生辰,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宁朝却不以为意,拍拍两人的肩,微微一笑:“我如今不好女色,还是不去菱香馆了。”
“当真?”
显然是不信。
宁朝发誓,不似作假,两人这才神情肃然,徐掌柜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收心好,早该娶个房里人了。”
“可是今儿那位姑娘?”
宁朝故作神秘,说:“你猜猜。”
可也不等两人猜,他笑着先去找兰青,脚步轻快。于是徐掌柜笃定道:“宁老板这迫不及待的样子,昭然若是。”
“那下回不久替他办喜酒?”
“极是极是。”成掌柜连连点头。两人不经意视线撞上,这下没了宁朝调和,到底是尴尬。
“咳咳。”
“徐掌柜请。”
……
春和园外点上了灯,兰青都等的睡着了。
窗外花将开败的槐树下,两个小童骑着竹马哒哒绕树跑,看到宁朝人来,纷纷跑过去要找他玩。
宁朝对孩子向来耐心,袖里常备葱糖,便一人一个,摸摸头,俯身对两小童说了些悄悄话。
他一双凤眸半阖着,有意无意地看向兰青那处,笑容有些坏,一身白色衣裳穿在身上,这时候沾染了昏黄的光晕。像是水里荡开的一点月色,有些许醉人。
“好嘞!”
吃到糖,两小童连胯.下的竹马都丢掉,直奔兰青的小桌而去。
而宁朝隐在槐树后,看她被人叫醒后的茫然模样,神情渐渐变得认真。
兰青听说他走了,先时还迷迷糊糊的,等那股茫然劲一溜,随即就精神起来,招来春和园的伙计结账。
“这些都包起来。”兰青笑眯眯道,“给他们两个。”
“姐姐要回去么?”
兰青面不改色:“自然。”
“可是悦来客栈是往那边走。”两小童出门后指着她走的相反方向大喊,“姐姐早点回去,宁大哥说他想你想的紧,做了晚膳,被子都晒暖和了,你莫要辜负他的心意。”
“说什么鬼话!”
大街上人来人往,此话一出,兰青被羞的涨红脸,两个人分明是什么都没有。
童言无忌!
宁朝在福安县是出了名的人物,只要提及姓宁的,人群里就有人会看过来。
走了几步没回头,身后的小童便一直在呼喊,兰青脚步一顿,实在受不得形形色色打量她的目光,最终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回头苦笑着问:“你们为何总要跟着我?”
“咱们都是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宁大哥有所托,自然要帮他看着点。姐姐是女子,独身一人保不齐有哪个流氓耳聋眼瞎欺负你,但我们跟着他就不敢了。”
两小童昂首挺胸,用力拍胸脯,极力地想要证明自己的强壮,憨实极了。
兰青诶了声,垂头丧气朝原本的路线走。
她身后不远处宁朝在人群里缓缓跟随,在柳记烧酒铺子里买了一壶烧酒,顺带着带了只烧鸡回来。
悦来客栈门可罗雀,檐下挂了盏羊角灯,他跨过门槛。
大堂里晒了一天的绿萝在昏暗之中颜色深黑,一抹窈窕身影立在一旁,听见他的脚步声
兰青猛地转过身,眼眸圆睁,像只竖起刺的小刺猬。
“你卑鄙又无耻!”
“你骗我。”
宁朝却靠着门板,提着酒壶晃了晃,咧嘴笑道:“是不是饿了?今儿是我耽搁了,等会亲自向妹妹赔罪。”
“好不好?”
那语气近乎是哄人一般温柔,听得暗处的宝源直起鸡皮疙瘩。
他嘟囔了句:“好个屁。”
一抬头,冷不防看见宁朝循声盯过来。
良久,酒壶重重搁在桌上。
“你晚上想吃屁?滚吧,滚得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