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皇城,燕剪春风,桃李争妍。
东宫书房,太子陆宸烨案前?站着躬身肃立的?杨锦澄,淡然问道:“杨大人有?何事?”
杨锦澄行礼道:“有?些事,属下思来想去,觉着有?必要禀明?殿下。自唐先生离京之后,皇上便让我?带锦衣卫寻找长公主的?下落,而我?办差不力,到如今,皇上没了耐心,要我?出动全?部的?锦衣卫及暗卫。”
陆宸烨嘴角一牵,“如此一来,你能找到么?”
杨锦澄的?答案有?些奇怪:“唐先生已不在京城,若她肯通融,我?总能寻到些蛛丝马迹。”
这话很有?些听头。陆宸烨闻音知?雅,笑意到了星眸之中?,“这必然在先生意料之中?,你照章程行事便可。”
杨锦澄称是,却?没当即道辞,挣扎片刻,又禀明?一事:“实际上,皇上一直要属下寻找的?,还有?曾收留殿下数年的?那位商贾。”
陆宸烨眉心一跳,问道:“是寻找,还是杀人灭口?”
杨锦澄没说话。如果只是寻找,哪里用得着她。
陆宸烨眼?中?闪过怒意,随后有?了几分?释然。
早在进宫前?,筱霜就跟他交底了,说已遵照自家夫人的?意思,把?那个商贾一家送离京城,做了妥善的?安排。
那时他还不明?白世情人心的?险恶,说他们收留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不应该封赏么?
筱霜苦笑,沉了片刻说,殿下认祖归宗,只需长公主那边的?证据,且是越多?越好,至于您流落民间?的?情形,皇上情愿任何人都不知?道。
他大为震动,是因此事,初进宫从不肯提及进京后的?人与事。
如今他以为事过境迁,皇帝竟还耿耿于怀。
思忖再三,陆宸烨问道:“那么,杨大人想找到那些人么?”
杨锦澄笑容苦涩,语声亦是,“不想。而且就算想,也真找不到,只是皇上手里不只属下一个人,日后吩咐旁人,旁人又用良家百姓充功,也不是全?无可能。”
陆宸烨颔首,“知?道了,我?尽快给你个说法就是。”
于是,当天本该习练骑射的?时辰,陆宸烨去了御书房,落座后道:“儿臣有?要事请教。”
皇帝立刻遣了宫人,和颜悦色地道:“何事?直说便是。”
陆宸烨开?门见山:“我?曾听闻,唐先生问过您,这是谁的?家国?谁的?天下,却?不知?您是如何回答的?。”
皇帝神色一滞,“那你不妨说说,这等问题,该如何作答?”
“军心、民心,便是天下。”陆宸烨望着皇帝,“而这军心民心之后,是一条条鲜活的?性命,这一点,您可在意?”
“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宸烨很直接地道:“我?想问您,为何要寻找收留我?的?人?将他们灭口,对您有?什么好处?”
皇帝稍稍一愣,讽刺地笑了,“你在我?身边有?眼?线?”
“是。”陆宸烨说。比起?卖了杨锦澄,承认安排眼?线更妥当。
皇帝叹息一声,“假如有?一日,民间?盛传关乎你式微时的?大事小情,你作何感想?”
“除非有?心人刻意缔造散播,否则,谁会傻到说我?的?是非。”陆宸烨讽刺地笑了笑,“您不会知?道寻常百姓对天家的?畏惧,我?知?道。您早已忘了进宫之前?,臣子对皇权的?畏惧或忌惮,得空不妨仔细回想。”
皇帝似是而非地笑了笑,眸色幽深,“我?方才险些以为,与我?说话的?是唐攸宁。”
陆宸烨不动声色,笑微微的?,“先生是我?恩师,若行事能有?三分?像她,我?便引以为荣。”
皇帝轻笑出声,眼?底却?是一派冰寒,“说了这么多?,你却?不曾站在我?的?位置考虑,不曾想这亦是防患未然,也便毫不领情。”
“这不是能两方面考虑的?事。若您如愿,便是滥杀无辜。我?只想请您收回成命。”
“若我?不会——”
陆宸烨眸子微眯,“那么,我?就要问您了,当初的?事,到底是谁之过?”他不待皇帝回答便继续道,“是您和长公主之过,您没法子惩治您自己和长公主,便要找别人撒气,说穿了不就是这么回事么?”
皇帝面若冰霜,这是她第一次对儿子冷脸。
陆宸烨不以为意,仍是笑若春风。
皇帝猛然发现,自己的?儿子,分?明?是另一只小笑面虎,最起?码,唐攸宁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他全?学?会了。
她于是明?白,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不过是她被气个半死,连带的?伤了母子情分?。
她费力地挂上笑容,“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回去读书吧。”
陆宸烨称是,行礼告退。回往东宫的?路上,却?在心里黯然叹息。
说到底,皇帝就是不甘心,在萧拓、唐攸宁携手隐退之后,就想找出些与唐攸宁对着干的?事情来做,若能做成,兴许就不会觉得自己太过窝囊。
然而,那怎么可能呢?在陆宸烨看来,母亲这是自找倒霉。
之后,寻找商贾的?事,皇帝压下了。
数日后,寻找长公主的?事有?了下文:锦衣卫找到了一个暗牢,确认是关押过长公主的?地方,因为里面留下的?一些纸张上的?字迹,鉴别后确属长公主无疑,另外一个发现,则是唐攸宁亲笔誊写?的?一道豁免长公主的?诏书。
杨锦澄并不知?晓那道诏书的?存在,所以禀明?皇帝的?时候,一脸的?匪夷所思,不知?道唐攸宁这一手意味着什么。她更不能知?晓的?是,皇帝听完之后大怒,遂急怒攻心,病倒在床。
自此,皇帝一年里总有?大半年卧病不起?,有?时是真的?病重,有?时则是显得万念俱灰,根本懒得起?身理会任何事,找长公主的?心思,也彻底歇了。
在内阁与重臣的?提议下,陆宸烨开?始监国?。这一年,他十六岁。
母亲病倒,他心疼、忧心是真的?,确信她自作自受也是真的?。
是的?,他对生身母亲的?态度,一直保有?着该有?的?亲情和寻常人做不到的?冷眼?相看,予以评判。
要知?道,母子错失十年,这是何其恐怖的?一件事。母子团聚可不是劳什子的?苍天眷顾,根本取决于唐攸宁一念之间?。
当然了,唐攸宁若是迁怒到他头上,便不是无双的?唐攸宁。
另一面,唐攸宁要是离开?之后就停止对皇帝的?诛心,便也不是她唐攸宁了。
两女?子之间?的?纠葛太重太杂,陆宸烨倒还理得清。究其根本,是母亲没法子给他安全?感,不能让他认为是庇护自己的?港湾,相认之时便冷静自持。甚至于,他能无条件信任维护的?人,不是母亲,而是唐攸宁。
那等亦师亦友的?情分?,说不清,却?如山一般重。
时光翩跹,转过年来,陆宸烨十七岁了。
不论病恹恹的?皇帝还是臣子,都开?始正经操心他的?婚事。
皇帝精气神儿好些的?时候,便举办宫宴,将五品以上官员府中?的?闺秀轮番召集到宫中?,留心相看,也让陆宸烨上心些。
陆宸烨待谁都是温和中?存着疏离,大半年下来,愣是谁也看不出他对谁稍微在意些,但皇帝私下里跟他提起?谁,他又都是记得的?。
明?显单纯活泼的?,他不喜,尽量委婉地道:“那样的?女?孩子到了我?跟前?儿,怕是要受委屈。”
恪守礼数一板一眼?的?,他也不喜,“瞧着人就如同看着规矩二字,着实吓人。”
有?才有?貌又落落大方的?,他依旧挑的?出不足,“叶先生说了,是真正不知?柴米贵的?大小姐,我?这么俗,就不拖她下水了。”
皇帝眉头紧锁,“你的?婚事,有?没有?请教过唐攸宁?”
“没。”
“胡说。”皇帝瞪了他一眼?,“你说的?那些,全?是她的?论调。”
陆宸烨就不言语了,只是笑。
皇帝不得不问个准话:“你到底怎么打算的??我?瞧这意思,是没打算妻妾成群?”
“妾本就是多?余的?东西。”陆宸烨直言不讳。
这又是唐攸宁的?论调。皇帝叹了口气,“只娶枕边妻的?话,守旧的?朝臣总少不得寻机滋事,你可得想好了。”
“妻妾成群生出的?是非只有?更多?,且无休无止。这账得这么算。”
皇帝凝眸瞧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