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普通人,军医先生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普通人那样,对于每一场案件中的死者抱以同情。或许是因为身为军人的原因,即使他已经见过了太多的死人,但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情怀,让他依然心肠善良。
即使是得知了笼罩在伦敦上空的名为“麦克维提与莫里亚蒂”的这两块阴云之后,约翰仍旧怜悯着那些静静死在汉普郡小农庄中的偷渡客——当然了,与那两位M打头的超级罪犯打交道的事情轮不到还在生骨的约翰头上。他一直在关注着温彻斯特一案的进展,可惜一整天过去,新闻上连个影儿都找不到。
到了第三天,就连李明夜也不免感到了疑惑。首先,眼高于顶、自负于智力的“福尔摩斯和李”不能容忍自己的判断竟然会出错;其次,她也不能容忍居然有案子已经被她捧到了警方的眼皮子底下,却没有任何成果,而警察系统内部的网络上也没有关于这一案的记录。这让她不得不再次动身去了一趟警察局。
这一次的雪莉·李再也没有旁敲侧击的耐心了,她直奔负责此事的琼斯警长的办公室,直接询问了有关此案的消息。而琼斯警长则是连嘲带讽地对那个匿名报警电话表达了鄙夷。
“天知道那些打匿名电话的人是怎么想的,上帝!他们似乎认为警察一天到晚都不干活儿。”琼斯警长冷笑着,“我带着人过去了——当然,我当然得去!我们的人像是拿着大汤匙,把那个湖搅和了一通。我真是受够了,整天有这样的电话,这里有尸体,那里有炸(防和谐)弹……如果我能揪出那个报警的人,我得叫他好看才行。”
李明夜不置可否地瞟了他一眼,淡淡道:“语焉不详,撒谎。”
琼斯的神色不易察觉地僵了僵。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李明夜敏锐地注意到了他按了按自己的面颊,显得有些紧张。他强迫着自己的眼神与她对视,尽可能地维持了面部表情,但显然不大成功。
李明夜低头看着这个地方警察局的小警长,突然轻笑了一声,俯身过去,双手撑在了那张办公桌上——非常具有压迫感的姿态,显得异常强势而不可动摇。她屈起一根手指敲了敲桌子,淡淡地说道:“有人叫你压下了这个案子?我想想——唔,本地新闻里那个《女子在湖边钓鱼却惨遭溺水,警方正在全力侦查》大概就是你交出的答卷了。再让我猜猜,逼你压下这个案子的人,恐怕是一个麦昆吧?”
爱德华·J·麦昆,苏格兰场的一位助理总监,本案委托人安德雷西亚·麦昆的亲叔叔,也是李明夜来到温彻斯特的原因之一。
这位苏格兰场的高官显然是知道自家那点见不得人的小生意的,根据目前的情况,安德雷西亚·麦昆显然在迈克罗夫特的安排下向自己的家族透露了她的一时动摇,而麦昆家族也很快作出了应对——这个《落水钓鱼客》就是他们的应对。对于苏格兰场和当地警方来说,死者都是偷渡客和流浪汉,其中的可操作性十分之大。
那些社会最底层的可怜人,他们怎么活、他们怎么死、甚至以什么名头死去……都由不得他们自己。在那些居于国家顶端的人看来,这些连国籍都没有的人不比草芥更重要,没有人会为他们声辩、没有人会为他们操心,甚至没有人关注他们。贵族们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他们,像是观察着文明社会的血吸虫。
但他们中的大多数,却只是想好好地活着,从未奢求过更多。
即使早有预料会有这个后果,甚至就在等待着这个后果……但李明夜却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接受不了。
李明夜闭了闭眼,感到了一种近乎冰冷的愤怒从她的胸膛里燃烧了起来。
这种愤怒甚至不是针对这场案子的,她只觉得瞬间理解了迈克罗夫特——在这个瞬间之前,她只是认为自己来到温彻斯特不过是当仁不让,但在这个瞬间之后,她发自内心地想要铲除那个庞大的家族。
即使这是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的一箭双雕,她都不得不发自内心地感谢迈克罗夫特选择政敌和发难目标的标准,庆幸那颗冷酷如机械的心里还流淌着炽热的血液,让大英帝国的“南极洲”保留了他生而为人的善良。就像雪莉·李不仅仅有一颗探求真相的侦探的心一样,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也不仅仅是个玩弄权术的冷漠政客。
至少这个国家之中还有像他们那样的人,在正义和公理的巨轮之后,拼劲全力地推着它们前进。
遥远的、凄风苦雨中的伦敦。
看上去有些简陋狭窄的办公室中,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慢慢地放下了他的手机。他的动作不论何时都充满了某种分寸感,精准而轻巧——即使是他最胖的时候也是如此。而经历了减肥的几年之后,甩脱了赘肉的大福尔摩斯先生无疑变得更加轻捷了,甚至举手投足之间还充满了一种举重若轻的姿态。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个笑容礼貌而虚假,如果细细品味,甚至有一点淡漠的讽刺。永远微笑着面无表情的高官将手机放在了桌上,对着对面的人说道:“普通人的行为永远都可以预测,这真是相当可悲的一件事,这会让‘福尔摩斯和李’感到无趣的。”
对面的女人脸上同样戴着一张端秀微笑着的面具。这个女人容貌秀美,棕发绿眸,风度大方可亲,正是安德雷西亚·麦昆。她看着她目前的顶头上司,语气轻柔:“看起来一切都如您所预料的那样,这真是一件好事。”
“确实是件好事,我得感谢你,你为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把你自己的家族一网打尽的机会。”迈克罗夫特淡淡道,“中国有一句俗语我很喜欢,‘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大致是这么个说法。你用整个家族为你自己争取一个清白的政治前景,这真是一个头脑清醒的决定。”
安德雷西亚不置可否:“麦昆家族本就大厦将倾,先生。他们的疯狂让我心有余悸,而一个真正冷静理智的人才能拥有自己的未来。我的父母曾经也是这么想的,可惜他们能力不足,只能失败地死去了。而我有您作为后盾,这可以弥补我那尚且不足以与他们斗争的智商和经验。”
“不必妄自菲薄,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迈克罗夫特淡漠地安抚了一句,他嗤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嘲讽谁,“鱼得自己咬钩,人才能把它钓出来。而我——是一个足够有耐心的钓客。接下来你得忍气吞声的一段时间了,安德雷西亚。”
“我想要一个保证,先生。”安德雷西亚凝视着迈克罗夫特,笑容柔美,但神色坚决。“我得有一个保证,我不想做您一网打尽中的那条鱼。”
“哦?”迈克罗夫特挑眉看了她一眼,平淡无波地瞟了她一眼——这一眼简直能让她颤抖。
“我在孤注一掷地进行一场政治投资,我出尽底牌为您卖命,先生。”
“我想那是因为你没有多余的选择。”
安德雷西亚闭了闭眼:“是的,但适当性地预支工资有助于提升员工的积极性。”
“说的也是。”迈克罗夫特轻笑了一声。他淡淡道:“至少你学会了坦白,这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很不错的一项品质。”
“……先生?”
“我可以给你一张员工合同,但是只有当我允许的时候,你才可以签上你的名字,明白了吗?”迈克罗夫特轻轻敲了敲桌子,神色有种冷淡的威严,上位者的倨傲气质让他冰冷的目光犹如X光一般,能轻而易举地透视所有的遮掩、所有的隐蔽。在这样的人面前,恐怕没有人有胆子违抗他的任何命令。“现在出去吧。”
安德雷西亚恭敬地低头退出了这间办公室。她临走前回望了迈克罗夫特一眼,眉目低婉地说道:“我想我们国家又要刮风了,是么?只是不知道这一次会刮走多少人。”
“是的,安德雷西亚。这是一阵很大的风,会吹走很多污泥和雾气。我不善言辞,我得套用雪莉·李的一句话——狂风过后,空气总是会更加清新的。”
“大幕已经拉开。罗网已经张开,鳟鱼已经中套,而杀人鲸仍然游移不定。MH”
李明夜垂眸看着手机里的那条短信,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她曾经和迈克罗夫特讨论过一个问题。
什么样的鱼饵才是最香的鱼饵?
而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先生当时的回答让她记忆犹新。
“亲爱的雪莉,这世界上最香的鱼饵,是鱼自己选择布置的那个鱼饵。最了解鱼的是它自己,而不是在岸上垂钓的渔夫。”
是的,只有鱼自己费心布置、精心伺弄的鱼饵,才能让它毫无戒心、心甘情愿地咬钩。要达到这个标准非常之难,可以说穷尽智计都有巨大的不确定性,但安德雷西亚·麦昆的出现,让迈克罗夫特和李明夜眼前一亮。
为什么他们非得费尽心机地逼迫麦克维提出来呢?这个狡猾的杀人鲸潜伏在深海,虎视眈眈地窥视着船上的渔夫,要逼迫他出来又谈何容易?
但如果是他自己出现,自以为有机可乘、有利可图……那么一切就简单得多了。
而麦昆家族,则是一个最适合麦克维提的饵——积年的罪恶、共同的敌人、容易接触的位置……作为詹姆士·麦克维提教授,杀人鲸先生声誉卓著而老谋深算;作为非法移民麦克维提,杀人鲸先生极其容易接触管理移民和难民问题的麦昆家族。
而难民问题是麦昆的领域,即使是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也不能太过插手干涉麦昆的王国,多年地根深蒂固和盘踞深入,麦昆们就像一只只吸饱了血的草蜱子,牢牢地把头扎入了移民与难民这一块新鲜的血肉之中。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确实能决定麦昆们的未来,但他必须进行非常周密的谋划与大胆的布置,才能把这些蜱虫从那些血肉之躯上狠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