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霍尔得芮斯才轻轻颔首。他傲然地道:“那是当然。因为我是贵族,而他们……不过是垂死的鬣狗。”这位大人物收拢了所有的心绪,此刻他的态度自然,甚至还饶有兴趣地轻笑着问:“很快就到了星期四的早上了——再过几个小时就是内阁会议,我认为休·麦昆先生可能得缺席了。”
“那是当然的,公爵大人,而且这缺席恐怕是永久性的——看看伦敦郊外的那个‘猪圈’,我们会看到现于人世的地狱。”
伦敦郊外。
天色大亮,近乎料峭的阳光透着深秋早冬的清寒气息,浓润的湿意化作无数细小的冰锥,随着每一次的呼吸扎入肺腑之中。晨起的冰冷雾气缭绕在每一根草叶与每一棵树之间,犹如女妖的触手一般,湿冷阴寒到令人毛骨悚然。
格莱森郁卒地蹲在路边抽着一根雪茄——严格来说这是违法的,不过在场的人显然也没去管他。这可怜的伯明翰督察这一晚上受的折腾可比过去几年加起来都多,他脸色青白、眼眶黧黑,嘴唇泛白,手指甚至还有些哆嗦,而眼眶底下、嘴角旁边还有些许毛细血管破裂造成的血丝——很明显是剧烈呕吐过的一张脸,看起来特别憔悴。
他的身后是一排排看似废弃工厂的建筑,此刻被警察、医生们包围了,一个个简易担架抬出来,不一会儿就有一辆救护车开走,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就像一群正在工作中的勤劳的蚂蚁。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不忍和愤怒的神色,甚至有些脆弱的还一边工作一边擦着眼泪。
一个长相英俊的中年男人分开人群走了出来,他紧紧地皱着眉头,历经风霜的脸上显得有种极为明亮的神采——纯粹的、喷薄欲出的愤怒与悲哀沉重。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不断地从废弃厂房的地下室解救出来的偷渡客和难民,不由抿紧了嘴唇,半晌才沉痛地叹出一口气。随后他看到了格莱森,便点了点头,直接走了过来。
“嗨,格雷格。”格莱森有气无力地举起了烟打了个招呼。
“特白厄斯。”雷斯垂德苦笑着冲格莱森耸了耸肩,犹豫了一下,“还有烟吗?或者雪茄?”
“……”格莱森无言地抬头翻了个白眼,在裤兜里摸了摸,掏出了一张揉起来的纸巾,随后他摊开了纸巾,里头是一根有些皱巴巴的香烟。
“……”雷斯垂德打量了这根烟一会儿,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拎了起来,“早有准备?”
“我只是在感慨雪莉的全知全能……你要知道,这根香烟可不是我抽的牌子。我问她要烟,她给了我一根准备好的雪茄和一根烟,还说:‘另一根是给雷斯垂德的,他会需要一点尼古丁来镇定他的神经。’我就只好说:‘格雷格戒烟啦。’她不为所动,把香烟塞给了我之后,接了一个电话就走了……然后我就蹲在这里,看着你们的人忙进忙出,等着预言家李今天的预言的实现。”
“好吧,那可是‘福尔摩斯和李’,嗯?如果哪一天,雪莉对我说:‘格雷格,我的塔罗牌显示你最近有血光之灾,所以最近这几天不要来上班了。’哪怕那几天是我升职的关键当口,我也会立刻请假的。”雷斯垂德勉强开了个玩笑,格莱森很给面子地笑了一声,然后他们就都沉默了。
苏格兰场的总督察与伯明翰的督察就这样默默地一起抽了一根烟,他们一个站着,一个蹲着,相对无言,背景是匆匆忙碌的下属和医务人员、健步如飞的医生护士与抬着担架的护工、警察。在这一片沸腾的喧嚣中,时不时有忍耐不住的、怜悯的哭泣声从那一群面对最残忍的死亡现场都面不改色的人之中传出来。
——麦昆医学研究中心里,所有见不得人的医学实验、所有最令人作呕、最丧心病狂的活体实验……就在他们的身后地下,不超过16英尺的地方。
那是一片从地狱中浮现到人间的地狱。
根据被雪莉从伯明翰救出来的受害者的供词,他们这一类“老鼠”之中,病弱的、幼稚的“小白鼠”会被关到这个地方,而身体强壮、没有什么疾病的“灰老鼠”,则会被医学中心筛选,为他们的内脏配型。
一个人有多值钱?
一个人有一个心脏、两个角膜、两个肾脏、不定的造血干细胞和骨髓……在麦昆们的眼中,他们的每一寸皮肉骨血,都贴着数之不尽的钞票。达官贵人们愿意为自己活命付出多少代价,他们就值多少钱。麦昆们用他们的血、肉、骨,来铸造出一道带血的关系网,用来庇佑日薄西山的家族。
当然,那些渴求性命的达官贵人们,倒不一定知道那些鲜活脏器的真相。他们只知道这些救命的希望是麦昆们筛选了难民营之后得来的,所以他们十分感谢麦昆们,在愿意为此支付一大笔钱给那位“捐献器官”的不知名难民们的同时,他们也愿意在自己的条件许可之下,为“尽心尽力”的麦昆们大开方便之门。
这是一张由血肉骨骼组建起来的关系网,每一寸都滴着浓稠腐朽的死血。
受害者告诉他们——其实她因为身体孱弱,本来是注定要进真正的“医学研究中心的”,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在五天前被送到了伯明翰。
“或许是谁需要心脏、角膜、骨髓什么的,但还没准备好吧。”——受害者喃喃地猜想着,“我反正是活下来了……我活下来了。”
是的,她活了下来,即使受尽惊吓,即使经受折磨,即使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但她是幸运的,她活了下来,她揭穿了这令人发指的真相,她让这间地下室再度沐浴在新生的朝阳之下。
让这一切的罪恶大白于天下,让那无数双不能瞑目的双眼终于安详地合上。
雷斯垂德闭了闭眼,用力地吸了一口烟,却被那灼热的、逼近手指的热度烫了一下。他把烟丢在了地上,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笑:“特白厄斯,或许这么说有点傻……但我觉得,我这一生在今天没有虚度,哪怕我明天就要死了,我也可以告诉我自己,我没有白活这一辈子了。”
格莱森抬头看了看他,憔悴的脸上同样露出了一个骄傲的笑容:“没错。甚至到我死的那天,我说不定还能和我的孩子们吹嘘:我曾经和英国最伟大的人共事过。如果我需要定制我自己的墓志铭,我会给自己写上‘福尔摩斯与李的战友,为正义而战’。”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有些泛红的眼眶。他们相视一笑,又沉默了一会儿,雷斯垂德才重新开口了。
“说起来,你知道雪莉去哪儿了吗?”
“我怎么会知道?”格莱森耸了耸肩,“那可是雪莉·李,我可猜不到她去了哪里。”
在星期四的早上,无数的警察闻风而动。
在伦敦、在伯明翰、在曼彻斯特、在利物浦、在加迪夫……每一个荒郊野外的罪恶的据点被秘密地掀翻,为了公众考虑,这一切没有暴露于人前,但是早晚有人会知道,在这个平凡无奇的工作日的早上,有无数建造于人世的地狱被掀开了,暴露在阳光之下。
但是在此刻的伦敦,人人仍旧沉浸于凡尘俗世的熙熙攘攘之中。他们烦恼着堵车、税收、工资、家庭的问题,匆匆忙忙地在这座现代大都市之中生活着。他们还不知道,在未来的几天之中,将会有一次举足轻重的大地震,把他们自以为的一切都撕开。
MI6的审讯室中,冷白刺目的灯光自上而下地打了下来,犹如一捧彻骨冰冷的雪水迎头浇下。休?麦昆衣衫凌乱地瘫软在椅子上,脸色苍白而绝望,眼眶因为激动而通红。
他此刻就像一个死人一样,就连突然响起的推门声,都不能让他有任何动容。
然而这种死一般的平静在下一刻被打破了。
——“好久不见……唔,准确地说,久仰大名?休·麦昆先生。”一个清亮娇柔,但因为疲惫与尼古丁而略显沙哑的女声悠然响起。
休·麦昆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门口。
这是一个东方女人。她披散着一头有些凌乱的卷发,一身古典而精致的条纹双排扣大翻领大衣与平底长靴,显得相当温文尔雅。但那因为奔波而有些苍白的面色、瘦削的身形与神采奕奕的双眼,让这个女人一瞬间有一种剑一般的锋利而迫人的气质。
雪莉·李……这是雪莉·李!
“你、你?”休·麦昆骇然,“你不是已经去中国了吗?”
李明夜清明的眸子上下一扫,唇角勾起了一丝笑意:“这真是我期待已久的一幕……这么说吧,麦昆先生,我的性格里有某种受到诅咒的成分,所有败在我手下的恶棍都痛恨我对于戏剧性的追求和热爱,因为这种性格,他们常常败得他们自己都接受不了。我得感谢你的表现,你让我感到了一种锦上添花的喜悦,为了答谢你,你可以问我问题,然后我会回答。”
“你可真是慷慨大方的小姐!”休·麦昆气极反笑,他恶狠狠地——呃,准确的来说,“恶狠狠”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表情了。他似乎想要冲过去生生咬死这位东方女人,然后将她的躯体焚烧成灰,再踩进土里。“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把你留下来的?”
李明夜眸光一闪:“是的。”
“他果然……勾结了迈克·李。这个该死的叛国贼,我……”休·麦昆咬牙切齿。
“准确的来说,我此刻的名字,叫做‘查无此人’,而雪莉·李则的确在北京。”李明夜懒散地坐到了他的对面,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很大胆的想法,但也确实很有用,不是吗?”
“你……你!”休·麦昆把手铐挣得“咔咔”响,过了半天,他才颓然一笑。“成王败寇,我认栽。但是请不要再侮辱我了,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我可不认为李小姐会来看我是为了嘲讽我的。”
“我只是个跑腿的命,麦昆先生。”李明夜撇了撇嘴,“而我现在的上级是迈克罗夫特,他显然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我只是来问你一句话的——查尔斯?马格纳斯,这个人手里的那些隐秘和资料……究竟是不是在你手里?你最好不要撒谎,麦昆先生,你知道我是学心理学的,我的微表情分析也很不错,撒谎会降低你的信用评价,等你出狱以后,我会让银行不给你贷款的。”
“这是污蔑!”休·麦昆勃然大怒,“不要以为什么东西都能栽到我头上,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是认为我就会是他的‘垃圾回收站’?我和马格纳斯没有半点关系,这一切都是因为麦克维提——詹姆士·麦克维提!计划是他想的,人是他找的,如果说早有勾结,那也是麦克维提和马格纳斯,而不是我和那两个卑鄙小人!”
“麦克维提?别开玩笑了,我可不知道他和马格纳斯认识,而且马格纳斯这种小人,就算要选择一个靠山,也不会去选一个数学教授。”
“一个数学教授?”休?麦昆冷笑,他瞳孔因为激动而放大,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额角爆起了青筋,“一个数学教授?哈——一个数学教授!他才是这一次计划的策划人,是他要逼走你,还利用了我、隐瞒了我……我只想你离开英国,但他想要同时铲除福尔摩斯。这个卑鄙小人……他葬送了我的家庭,你现在告诉我,他只是一个数学教授?!”
面对着麦昆的咆哮,李明夜的回应则是漫不经心地掏了掏耳朵:“冷静、冷静……你跑题了,先生。我不想知道这些——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呢——我问的是马格纳斯。”
“一个数学教授……数学教授。如果一个数学教授就能做到这些——那这个世界所有国家的领导人就都会是数学教授了!是他找到了我,提醒了我你的危害性,然后提出计划将你逼走……而情势失控了,那些官员被煽动了,他们开始攻击福尔摩斯,我才意识到我被他利用了。然后我就找不到他了,我猜他去了马格纳斯那里,他们早就认识,我和马格纳斯都没说几句话。”休·麦昆说着说着也颓然了,他苦笑。“是我的愚蠢啊……我看不清情势,误信豺狼,连自己的亲人都认不清。”
说到了这里,他闭上了眼,此刻这位失意的官员看起来才是真正的颓废了下去。很显然,安德雷西亚·麦昆的背叛伤透了他的心,但他不愿在打败他的人面前表露出来。
李明夜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站了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她走到了邻近的房间门口推开了门,这里头赫然是监控室,而站在监控室里的人,足以让这个国家绝大部分官员颤抖起来。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此刻他居然在亲自处理监控的影像,他着重地重放了其中的几个部分,陷入了沉吟之中。
“这些恐怕不足将麦克维提置之死地。”李明夜淡淡地说道,“没有物证,一切都是空谈。我甚至可以猜测,麦昆与麦克维提说不定都没有见过面……通过视频,对,他们是视频定下的计划,教授随时可以翻脸不认人。”
迈克罗夫特头也不抬:“不需要物证,雪莉。”
“嗯?”李明夜有些讶然。
“你不了解那些官员,但是我了解……他们不需要物证,他们只需要一个猜疑的对象,和一个可以落井下石的方向。然后他们依靠攻击那个对象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所以他们不需要物证——这段视频就是铁证。”迈克罗夫特悠然自得,“我只是在思考如何把你的部分抹除掉……这真有些难度。”
李明夜了然:“看来我是见不到教授先生站在被告席上了。”
“显而易见。”迈克罗夫特瞥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一个假笑,似乎在嘲讽她的异想天开。
李明夜反唇相讥:“从麦昆的供词来看,这个可怜的家族只不过是教授临时找来的一把刀与替罪羊罢了,他的好朋友是马格纳斯——而你这么多年居然一无所觉?”
“我认为你对我有些太苛刻了,雪莉,我每天没有那么多时间能离开我的办公室,我可不是夏洛克,他能尽情地发挥他的运动神经……唔,当然,他现在也不能这么做了。”
“所以,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是的,快要结束了。”迈克罗夫特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U盘——这正是夏洛克给他的U盘,储存了马格纳斯所有的直系的、得力的下属,有了这个东西,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能掀起一场舆论战。“这个给你,算作酬劳。”
“我要这个有什么用?”
“逮捕马格纳斯之后会有用的,雪莉。”迈克罗夫特淡淡地说道,“毕竟,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很希望那位教授最后能出现在被告席上,而不是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死去。他的恶行该大白于天下,而不是被掩盖起来,成为历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