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之下,马儿扬蹄,橐橐声声,身后的不远之处,一行?暗卫无声随行?。
魏劭终于寻到了当年?的那座山丘,握着小乔的手,两人再次一道攀到了丘顶。
彼时,头顶明月当空,远处山峦起伏,平原卧野,脚下的黄河,流水汤汤,山风袭衣,袖袂飘荡,月影之下,魏劭紧紧地揽着倚他?而立的小乔,心潮澎湃,忽朝远处放声大啸:“上邪!我?欲与卿同老?!生生世世,形影相随!大河纵有?涸流日,我?心亦不可夺!”
小乔起先被他?吓了一跳,继而笑,又怕他?的吼声被暗处的侍卫听见了,去捂他?的嘴。
捂住的那一刹那,她的手却停了,仰脸定定望着月光下他?看着自己?的兴奋双眸,忽然?捶了一下他?,低低叱了他?一声“傻子”,双臂便紧紧勾住了他?的脖颈,吻住了他?的唇。
……
蛮蛮,我?若没有?遇到你,如今我?是什么样?男子说。
可是你已经遇到我?了啊!魏劭。女子笑。
月影无声,星汉若水,默默望着大河之畔山丘之顶的这一双有?情人儿。
作者有话要说:魏俨番外:
朔风怒号,漫天狂雪,白皑皑荒野的尽头处,两个黑点慢慢地移动。
渐渐近了,是一行者牵了一马,顶着风雪,在深没胫膝的积雪地里,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身后留下一人一马两串歪歪扭扭的深深足印。
马是老马,脊背处的毛脱的稀落,腿杆消瘦,人却看不出年纪,一副额眉,被雪笠遮挡了大半,面庞生满须髯,全身从头到脚,沾满厚厚的冰雪。
西域的这场大雪,已经下了小半个月,深厚的积雪,埋没了荒塬野径,周围只剩白茫茫一片。这一人一马,已在雪地里艰难跋涉了一日,人已倦,马亦疲,渐渐行至一山之前,老马的一只前蹄陷入了积雪下的坑洞,一时拔不出来,那男子废了老大的气力,才终于助它拔了出来。
男子轻轻拍了拍老马的耳朵,似在安慰于它,举目四眺,隐隐看到前方不远的山麓脚下似有一个山洞,便牵马而去,来到洞口,见是个当地常见的供僧侣或修行者独居的修行洞。
山洞不大,最内已盘膝坐了一个僧侣,那僧侣年纪极大,形容枯犒,数九寒冬,身上只斜披了一条粗麻,露在外的身体瘦骨嶙峋。他闭目坐于一张破旧的麻毯之上,近旁燃了一堆牛粪火,火上架了只水壶,内里雪水即将烧开,壶肚里发出轻微的滋滋之声。
那男子站在洞口,向那老僧合掌行了一礼,道了句避雪小歇,便牵马而入,将老马放于遮蔽风雪的洞口,从马背驼着的囊袋里取了两块豆饼喂马,自己拿出一只面囊,揉了一掌的雪,坐在了洞口附近,一手就着雪,慢慢地嚼下了那只坚硬如铁的面囊,吃完后,便靠在身后的岩壁之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大风卷着雪片,偶从洞口扑入,雪沾在他的发须面门之上,点点斑白,他一动不动,恍若入梦。
这男子便是魏俨。当年离了王庭,漫无目的,一径西行,最远曾至天竺、大食,四五年的光阴,如此从漫游的双足之下悠悠而过,而今迂回至此,当年乡土,便在前方,而心中之茫然,比之当年,并无消减,更有那近乡情怯,萦缠不去,以致于在此山中漫游多日,徘徊不知前路,无意到此,人疲马倦,入了山洞,过夜小歇。
他的梦境,总是如此光怪陆离,飘忽幽邃,多年未曾改变。
当年书铺初遇之时,那一段低颈温柔的陌路牵绊……
曾经孔怀兄弟,桑干河畔分道扬镳的绝尘背影……
眷眷慈爱的祖母,即将七十古稀,而今不知是否安康,更不知想到他时,心中是否只余了失望?
至亲莫不过骨血,而天下至疏,亦是父子。那个他此生从未谋面,却以己命给了他生命的女人,倘若在天有灵,爱恨如何,怨嗔可解?
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渐渐远去,最后,他梦见自己身处荒野,四下迷雾,天地隐遁,宇宙只剩他一粒微尘。
这是他最最熟悉的梦境,亦是他最最恐惧的梦境。
就像已重复过无数次的梦境那样,起先他胡乱地走,焦急地寻,试图拨开迷雾,找到回家的路,但无论他怎么走,怎么寻,面前的迷雾,却越来越浓,铺天盖地,卷席而来,最后,他便立在那一团将他吞噬的迷雾中间,四顾茫然,心中荒凉,不知家归何处……
他在心中告诉自己,这只是个梦,他醒来便好,可是无论在心中重复了多少遍,他依旧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就连梦中醒来,亦成一种绝望奢侈。
梦中的魏俨,双眉越皱越紧,越皱越紧。他的眼皮不停地跳动,双手十指,下意识地捏了又放,放了又捏。
就在他惶然痛苦,徘徊无计之时,突然,耳边传来一道声音:“施主,水已烧开,再不醒来,更待何时?”
魏俨猛地睁开,发现自己竟蜷缩着,倒在了地上。他慢慢地抬起视线,见那老僧侣一手端了只破口的陶碗,一手提着那只水壶。
滚烫的水,伴着一道升腾而起的白色烟雾,倒进了碗里。
老僧侣将碗放在了他面前的地上,随即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去,继续闭目打坐。
魏俨定了定神,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靠回在身后的岩壁之上,端起那碗水,慢慢地,喝了下去。
水滋润了他干燥皴裂的唇,亦慢慢暖着了他的腹胃。
他放下了碗,问道:“师父,此处为何地?”
老僧侣依旧闭目:“此山名孜珠。”
“孜珠……”
魏俨低低地重复了一遍。
“敢问师父,孜珠何意?”
老僧侣慢慢地睁开眼睛,转头望着洞口的魏俨。
“孜珠意为六座山峰。六峰,乃六度万行之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又对众生之贪、愚、痴、嗔、怒、邪。”
“山如铜镜,照人五脏六腑,有智者自可度化,愚顽者,一生累苦,不得解脱。”
老僧侣说完,不再理会魏俨,复又闭上了眼睛。
魏俨望着洞口外的风雪世界,身影凝然,宛若石化,良久,喃喃地道:“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我竟占全。”
“论愚顽,这世间,又有谁能及我?”
他自言自语,忽的发笑,笑声渐大,震越山洞,壁角簌簌落下细小灰石,老马仿被惊动,马蹄于地,微微顿挫,不安地看着主人。
魏俨渐渐收笑,眼睛竟隐隐沁出泪光,从地上翻身而起,朝着火堆旁的那老僧侣下拜,恭恭敬敬纳头一跪,起身,抓起老马缰绳,摸了摸它的头颅,道:“累你了,还要与我再上路。”
他牵着老马,转身出了修行洞,冒着风雪,朝东踏雪而去,一人一马,身影渐渐消失在了白皑皑的雪山尽头。
冬去春来,太和四年,这个春天,大燕和匈奴的边境,覆盖了一个寒冬的积雪,在春阳的照耀之下,慢慢消融。
大燕和匈奴之间的和平,令边境榷场,得到了空前的发展。
春水潺潺,暖风骀荡,因严冬闭了数月的榷场,今日重新开市。来自大燕的棉布、丝绸、陶瓷、茶叶,草药……来自匈奴的马匹、牛羊、毛皮……各种各样的货物,琳琅满目,衣着各异的人们,在榷场里相互交易,各取所需,车马不绝,繁荣空前。
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慢慢地走来一个牵着老马的异客,他满面胡须,衣衫破旧,似已流浪许久,今日路过此地。一人一马,宛若微尘,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如此慢慢穿行过了榷场。
对面跑来几个嬉笑打闹的孩童,忽然看到这落拓异客,纷纷停下脚步,看着他的样子,低声交头接耳,低声吃吃发笑。
魏俨向来喜爱孩子,自不在意被笑,便朝一个靠的近些的孩子伸出了手,那孩子却露出害怕的神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引来近旁一个妇人,妇人匆匆赶来,看了眼他,面露厌惧,急忙拉着孩子的手,远远地避着走了,剩余孩子也都一哄而散,只余嘻嘻哈哈,笑声一片。
魏俨摸了摸自己的脸,牵着老马,行到近旁一处水潭边,弯腰下去,就着平静水面,照出一张须发凌乱的面孔,端详了片刻,自嘲般地摇了摇头,返身从马腹的囊袋里取了匕首,抽出,蘸了蘸水,蹲到水边,照着平滑如镜的水面,慢慢地刮去了面上的须髯。
伴了多年的乱须纷纷坠地,渐渐地,露出了一张清瘦而英隽的面孔。
他修完了面,鞠水净面,犹带寒意的水泼洒上他的面庞,宛如沁入毛孔,随之精神一震。
他从水边站了起来,凝望着前头的方向,迟疑了良久,最后仿佛终于下定决心,牵了那匹老马,朝前继续而去。
……
太和五年的春天,无终城里柳芽吐嫩,新绿遍地,魏俨在这日清早入城,朝着位于城北的那座魏家祖宅走去。
徐老夫人虽贵为太皇太后,却离了皇宫,回到故地,这两年,一直居于她年轻时住过的这座无终城里,每日深居简出,城中居民,极少有人见到过这位传言中的当朝太皇太后。因了老夫人的意思,护卫未敢划出禁地,但宅邸附近,平日却也不大有人胆敢贸然靠近。
傍晚,魏俨行到了这座宅邸的后门旁,停于一堵院墙旁,仰头望着爬在墙头之上的经年薜荔,微微出神之际,忽然,墙头传来一道娇稚的女孩儿声音:“你是谁?”
魏俨微微仰头,看见墙头之内,竟探出了一个小女孩儿的脑袋。那女孩儿五六岁大的样子,穿了件鹅黄色的镶毛小斗篷,发梳两只小抓髻,正扒着墙头,睁大一双黑葡萄似的圆溜溜眼睛,好奇地俯视着自己。
魏俨望着这个和那故人有着相似眉眼的玉雪般的小女娃,身影定住了。
“这是我家。你是谁?”
腓腓见墙外这人不应,垫了垫脚尖,又问了一声。
再过些天,便是□□母的生日,父皇想将□□母接回皇宫,可是□□母不愿回,母后终于说服了父皇,先带着自己,坐了很远的马车,先提前回来陪□□母了,父皇等过些时日,应该也会来的。
腓腓来这里已经几天了,刚才趁着春嬷嬷不留意,自己跑到后院玩儿,渐渐无趣,想看看墙外街景,便命同行的两个小太监送高自己,攀出墙头,恰看到墙外有人站在那里发怔,一时好奇,便开口发问。
魏俨终于回过了神儿。
看到这小女孩儿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了,她必是魏劭和她的女儿了。
他极力压下心中油然而起的一种无法抑制的喜爱之情,露出笑容:“让我猜猜,你的小名,是不是叫做腓腓?”
腓腓惊讶极了,盯着墙外那陌生人,又看了一眼,忽然眉开眼笑:“我知道了!你一定认得我的父皇母后!你到底是谁?”
魏俨望着这个再次问自己是何人的小女孩儿,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潜入魏家给她传送消息之时,见到过的那个女婴。
光阴如水,不觉己老,弹指之间,却见当年襁褓中的那个女婴,一晃成了面前的这玉雪小女孩儿。
他仰头望着腓腓,微笑:“我确实认得他们……”
“你的□□母,一切可都好?”
他迟疑了下,小心地问。
“□□母好,就是两只眼睛现在都快要看不到了,父皇想接她回宫一起住,可是□□母就是不肯走,仿似这里有什么宝贝……哎呀,春嬷嬷来了!我不能和你说了,我要走了!”
伴随着围墙那头传来的一道似曾相识的妇人呼唤之声,墙头上的女孩儿冲魏俨吐了吐舌,“哧溜”一下,脑袋钻了回去,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围墙那头,隐隐传来了春娘训斥那两个抬高腓腓的宫人的声音,伴随着又一阵唠唠叨叨,脚步声和那小女孩儿的笑声,终还是远去。
魏俨立在围墙之外,怔了良久。
他一早入城,这整整一个白天,却徘徊于附近,始终不敢靠近那扇他小时也曾出入的大门。
他的外祖母,双目就将失明,垂垂老矣,却始终守在这块旧地不愿离开。
她可是在等什么事,抑或什么人?
流浪了多年的他,如今倘若再次回到她的面前,是否还能有那幸运,能再听她唤自己一声久违了的俨儿?
“你何人?在此经久不去,有何企图?”
身后忽然传来厉声。
魏俨知道,来的,是这座宅邸的护卫。
他闭了闭目,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转头道:“烦请通报一声,魏俨斗胆,求见太皇太后。”
……
魏俨跨入那扇大门,循着旧路,大步朝里而去,穿过一道院门,跨入,便停住了脚步。
徐老夫人拄着拐杖,白发苍苍,被一丽人相扶,二人立于檐廊之下,正在等他。
魏俨定定凝望了片刻,忽朝前疾奔而去,人还未到近前,便已经扑跪到了老夫人的脚下。
“外祖母!不孝外孙魏俨,回来了——”
他以额触地,不断叩头,泪流满面。
徐老夫人摸索着,慢慢蹲下身去,那双微微颤抖的手,终于摸到了他的头,手指从他的眉眼,摸索到鼻梁,再到嘴唇,最后将他整个脑袋紧紧地抱住了,几近失明的双目之中,泪光闪烁。
小乔站在一旁,凝视着这一幕,眼眶亦慢慢泛红。
她转过头,见女儿在门内探头探脑,露出惊诧之色,便走了回去,牵了女儿的手,带她悄悄地退出了院落。
“娘,他到底是谁?”
腓腓出了院子,还不断地回头。见那个白天和自己说过几句话的大人,被□□母抱在怀里,哭的竟然像个小孩。
“□□母这几年在这里,一直在等一个人,所以才不肯和我们回宫。”
“腓腓,他就是□□母在等的那个人。”
小乔说道。
腓腓似懂非懂,哦了一声,再次转头,见那男子扶起了□□母,两人慢慢往里而去。
……
第二天的清早,魏俨从徐老夫人的屋里出来,看向等候在那的小乔,走到了她的面前。
“外祖母往后,就多承你夫妇照应了,魏俨感激万分。”
他说完,看了眼站在小乔身边的那个小女孩儿,见她睁大眼睛看着自己,朝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随即转身,迈步而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院门之外。
……
数日之后,一骑快马,由远及近,朝着桑干河的方向疾驰而来。
魏劭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奔至河畔,举目眺望对岸,但见远山轩邈,荒野苍莽,空无一人。
他立于河畔,遥望前方,定了许久,目中露出微微的惆怅之色,终于转身,待要掉头,视线蓦然定住了。
一个男子,牵了一匹老马,从他身后的那片树林里,朝他行走而来。起先步伐很慢,渐渐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停下。
“过河回去之前,我知我还欠你一个赔礼。”
魏俨望着魏劭,慢慢说道。
他朝着魏劭,深深行了一礼。
魏劭凝视着他,渐渐地,面上露出了笑容,大步到了他的面前,抬手,作出击掌之势。
魏俨亦凝望着他,终于,缓缓亦抬起了自己一掌,和他空中相对。
双掌相击,合在了一起。
“好兄弟!”
两人手掌紧紧相握,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