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寺外蜂拥而至的百姓,和身侧那些高门雅士惊诧的目光,念法只觉得一阵眩晕。他是?听说过梁丰姿容甚佳的传闻,也深知师父邀他前来?的意图,但是?从未想过,这人居然能有如此大的魔力,让晋阳百姓如痴如狂!
他可不只有这张脸,还有个佛祖入梦的名头啊!如此一来?,辛苦举办的法会岂不成?了为人作嫁?
念法忍不住扭头,望向师尊。谁料老?僧面?色不改,迈步上前,冲着率先登上台阶的王汶合十行礼:“王中正驾临,老?衲甚幸。”
王汶也没料到住持会出门相迎,连忙道:“住持多?礼了。法会盛事,鄙人怎能不到?”
两?人见过礼后,梁峰也登上了最后一阶,站在王汶身侧。
老?和尚转过脸,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突然深深一礼:“多?谢梁施主?。”
这一谢,可远远超出寻常礼节,身侧众人一片哗然。梁峰也愣了一下,旋即双手?作揖,一鞠到地:“多?谢住持。”
一行僧礼,一行俗礼,两?句多?谢,道尽一场磨砺,无数性命。不合情理,但情深意重。阶下,无数百姓含泪跪倒,口称“南无”,佛号响彻天?地。
老?僧缓缓起身,做了“请”的手?势:“诸位施主?,请寺内观礼。”
梁峰直起身,耳听那响亮佛号,眼看?面?前众人赞许目光,不由在心底一哂。这老?和尚真是?会把?握局面?,只是?一礼,便把?人们?的注意力拉开,转到了佛祖和法会之上。不过他并不在意,今日前来?,不就是?为了法会吗?
跟在王汶身后,他踏入了怀恩寺内。
这寺院建于东汉,距今时间并不很长,但是?气势已是?不小。虽然法会盛大,但是?寺内寺外各有道场。寺外不过是?些宝盖香烛,寺内却是?经幡飘飘,香雾袅袅。众僧身着法衣,手?持法器,说不出的庄严肃穆。
在这样迫人心神的宗教氛围下,几人在正殿内的雅席内落座。最上手?的是?一位老?者,做燕居打扮,看?不出身份。其下是?钟、裴两?家的长辈,随后才是?王汶。那些带着帷帽的妇人分席而坐。梁峰挨着王汶,在侧席落座,看?了眼最上首那位老?者,猜测这人是?何来?头。不过这时候,可没人为他引见。
宾客落座之后,住持走到了正殿之中,端端正正跪在蒲团前,向大殿内的金身佛祖顶礼膜拜,随后他起身,走到法台之前,敲响了桌上金鼓。
随着金鼓之声,寺院中的大钟响了起来?,铙钹、木鱼、铜磬递次响起,梵音大作。端坐在正堂之上,只觉天?地都在随乐声震颤,殿外光明大放,殿内香烛熏熏,佛祖拈花垂目,唇角带笑,说不出的慈悲朦胧。鼓乐环绕周身,无处不是?佛唱,无处不是?仙音。
这震撼人心的效果,可不是?寻常人能够抵抗的。坐在上首的两?位老?妪立刻颤抖起来?,手?持布巾轻轻伸入帷帽之中,似在擦拭眼泪。王汶则双手?合十,闭目诵起了经文。梁峰不由暗自赞叹,佛教仪式果真非同凡响,难怪会有如此多?信众。
梵乐足足响了一刻钟,才渐渐隐去。住持手?持柳枝在面?前的金钵中轻轻一蘸,把?无根之水洒向天?空。随后他展开了面?前经卷,开始唱祷开斋忏文。
那忏文古拙雅致,辞藻华美。主?要是?请谢佛祖赐予的恩德,赞美众位施主?的慷慨,并发下宏远,超度在疫难中过世的亡魂。难得忏文写得既无谄媚之意,又无轻慢之心。字字珍重,妥帖入微。在座几位金主?听得连连颔首,面?露笑意,显然对这番恭维十分受用?。
长长忏文结束之后,住持敲响面?前法磬,诵经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又持续了足足一刻钟。转眼半个时辰过去了,才算完成?开幕仪式,住持转身回到了正殿主?座之上。怎么说也是?六七十岁的老?者了,站立整整半个时辰,又读了那么一篇冗长拗口的忏文,难得这老?和尚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吩咐知客为诸位施主?奉上香茗。
待众人用?过茶水之后,他才开口道:“晋阳城中大疫,幸得佛祖入梦指点,王中正居中转圜,各位施主?慷慨布施,方得全功。如今疫病已除,功德无量。本寺愿重塑佛祖金身,广开法会诵经三日,超度逝者亡魂。”
这事情众人早就知晓,如今再这么郑重说上一遍,意图自然只有一个:要钱。
闻弦知雅意,坐在上首的那位老?者捻须道:“佛祖慈悲!我愿布施二十万钱,度化亡魂。”
住持谦恭回礼:“多?谢都尉。”
二十万钱可不是?小数目,这个都尉是?什么来?历?梁峰心中疑惑更?胜。不过布施已经开始,容不得他分神。
紧接着那文士,钟氏和裴氏各布施了十万钱,王汶代表王氏,亦如两?族。这几人就代表了晋阳的顶级门阀。随后是?郭氏、孙氏、温氏和虞氏,皆是?布施了五万钱,显然身家逊于之前几位。
因为是?殿内雅席,有资格列席的本就稀少,不一会,前面?就都布施完毕。众人目光落在了王汶身侧的梁峰身上。按身份,他应该也布施五万钱才对。但是?一个衣着朴素,只能乘坐轻车的白?身亭侯,能拿出这么多?钱吗?
在众人或担心或好奇的目光之中,梁峰从容起身,躬身施礼道:“今次缘起,皆因佛祖入梦。在下特地备了几件物事,愿奉佛祖坛前。”
听到这话,不少人都露出了善意的笑容。只道梁峰选了取巧之法,捐供物品而非钱粮,即全了体面?,又不至于失礼。然而当梁峰接过仆从递上的木匣,从中取出一件东西时,不少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尊莲花盏,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为碗,如初绽花蕾;下层为盘,似莲叶舒展。两?者浑然一体,精雕细琢,莹润有光,显然是?上好瓷器。可奇的是?,这盏,竟然是?白?色的!
在座诸位无一不是?豪门阀阅,哪家没有瓷器?天?下诸瓷,越窑为贵。能够拿得上台面?的,无不是?越窑青瓷。一尊越窑青瓷炉,往往是?达官贵人的身份象征。然而谁曾见过这样的白?瓷莲花盏?
虽不是?通透莹白?,但是?那盏的确是?青白?颜色,盘底处还有些色泽不匀的晦暗釉色。然而白?璧微瑕并不能让莲花盏失色,反而有了些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典雅,愈发动人。
这样的莲花盏,卖个十万钱毫不稀罕,拿来?礼佛,更?是?足见虔诚之心!
梁峰就像没听到那些抽冷气的声音,轻轻把?盏放下之后,又打开另一个盒子,取出了五卷经文。
“此乃《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全卷。我在入梦听闻此经,现自奉还佛祖驾前。”
这下,连殿中僧人也无不动容。他们?或多?或少都听到过入梦传经的奇闻,但是?见过真经的,只有极少数人。如今梁峰慷慨奉上,怎能不让人心驰激荡?就连住持本人都合掌向那经卷拜了三拜,才双手?接过。
这两?样,都是?不可用?银钱计算的珍宝,殿中诸人再看?梁峰,已经完全没了刚才的轻视怜悯,加之千人随侧的壮观景象,更?是?给他身上蒙上了一层烁烁光环。佛祖入梦,谁人还能存有疑虑?!
这时,梁峰转过身,又朝雅座上端坐的诸位施了一礼:“最后一样,却是?个不情之请。自梁府一路行来?,我曾见过无数流民,饥寒交迫、背井离乡。在晋阳城中,又有千百黎庶,夹道叩拜,只求佛祖免灾赐福。法会可度无数地府幽魂,这些世间的饥苦孤老?,谁人来?度?因此,我愿拿出千张藏经之纸,换取米粮,布施于城中苦难百姓。”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愕然。用?纸换粮,救济贫苦?其实大户也有施粥善举,碰上灾疫,便会广设粥场,可是?极少有人会把?它当做度化。然而想想,他们?肯花十数万钱度鬼,又为何不能花些钱粮,来?度现世活人呢?
一旁,头戴帷帽的郭老?夫人突然开口:“老?身愿以五十石黍米,换取梁郎君的藏经纸。”
郭氏这位老?妪虽然年高,但是?门第并非绝顶,此时冒然开口,很是?失礼。然而众人在一怔之后,突然醒悟了另一件事。这纸,可是?梁府所出的藏经纸啊!有佛祖入梦的眷顾,这藏经纸,会不会也饱含愿力,可以庇佑家人?郭府在此次大疫中折了两?位幼子,莫不是?因为这个,郭老?夫人才迫不及待开口,想要这纸?
立刻,有人便懊恼了起来?,这样好的机会,怎么之前未曾想到呢?只是?五十石米粮而已,对他们?而言又算得了的什么!此刻被?人抢去了,就算身份再高,也不好另行开价了。
果真,梁峰欣然向郭老?夫人一揖:“多?谢老?夫人慈悲。法会之后,我必遣人送上藏经纸。”
说罢,他又转身面?向了住持:“在下不日即将?离开晋阳,不知能否请怀恩寺代为布施这五十石米粮呢?”
啊呀!念法这时才反应过来?,糟了!这五十石米粮若是?运到怀恩寺,由寺中代为布施,贫苦定然会感念梁丰和郭氏的恩情。但是?米粮总有耗尽的时候,若是?用?完了,寺中停止救济,那么不明世事的愚民,会恨梁丰吗?恐怕不会,反而会怪僧人悭吝,不肯度人。这样的话,布施岂不是?永远无法停止?那寺里又要贴进去多?少米粮柴薪呢?
念法能想到的,住持当然也能想到,然而老?僧并未迟疑,只是?微微颔首,背出了一段经文:“菩萨于法,应无所住行于布施;所谓不住色布施,不住声香味触法布施;须菩提,菩萨应如是?布施,不住于相,何以故;若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梁施主?所为,正是?无相布施,乃为大福德大智慧,本寺又怎可推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