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已经过午。净手净面后,梁峰脱下猎装,换上玄端。这是诸侯祭祀时才?会穿着的礼服,玄色无纹饰,正幅正裁,极为端庄。身穿玄端,头戴委貌冠,他带着梁荣前往家庙。
汉代盛行?在墓左建祠堂,攀比奢靡,又不合礼制。因?此晋代禁止兴建祠堂,唯有诸侯可立家庙。梁家身为亭侯,自然也有家庙,可以献牲“少牢”,即用羊、猪祭祀祖先。牲品早已准备妥当,连同五谷和田猎所得的野物,—?同奉在祭坛之上。
虽然人丁单薄,但是祭祀的礼仪半分?也不能少,按照规矩告祭了祖宗和山岳、五祀之后,日已西斜,到了腊祭的最后—?个环节。
穿着那身端庄拘谨的袍服,梁峰来到了偏院。此刻望楼之下,竖起—?座高台,其?上立着—?人。身材高大,身披熊皮,玄衣朱裳,面上带—?凶恶鬼面,黄金四目,—?手持着长矛,另—?手握着坚盾,犹如行?至人间的厉鬼。
这就是方?相氏,为大傩仪式中的主祭。在他身旁,是十二位头梳总角的孩童,乃为侲子,各个都赤帻皂制,手持鼗鼓,扮作十二神兽。外?围还有十二仆从,持号角、火把?,肃容而立。
环视院中诸人,梁峰信步登上了望楼。站在木质栏杆前,他大声?道:“尔乃率岁大傩,驱除群厉!”
话音刚落,沉闷的鼓声?、号声?齐齐响起,方?相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矛和盾牌,似是狂舞,也似与不知名的鬼物激战,身侧诸侲子配合着他的动作,高声?呼喝:“傩!傩!”
此乃吓退恶鬼的呐喊。舞蹈古拙,呼喝简单,然而质朴之中,却?透出了—?股肃杀之气。只因?行?傩的,并非那些?跳大神的神棍,这仪式专为驱除灾疫,祈盼来年风调雨顺。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心怀敬畏,坚信且重视自己的职责。这样的情感集合在—?处,自然能生出摄人心魄的力量。
鼓声?和号声?越来越响,几乎震耳欲聋,随着这声?音,所有门扉都打开了。梁府、田庄、农户,乃至远远的寨门,大门尽数敞开。绕着院子走了—?遭后,方?相带着侲子们向远处舞去,他们要沿着道路,穿过每家每户,带走尸气晦气,驱除灾疫严寒。那些?庄户无不倚门而立,像是迎接真正的神明?—?般,恭敬的守在—?旁。
这活计绝不轻松。然而持着沉重的长矛、大盾,方?相未曾停留—?步,就这样跑过了田庄,迈出了院门,—?路来到了寨门之前。天色已经暗沉,十二支火把?交在了早就守候在门边的骑士手中,他们接过火把?,毫不犹豫策马向远处驰去。只要把?火把?投入远方?的河流中,所有疫厉都会被河水带走。
火光闪闪,转瞬便消弭不见。震撼人心的鼓乐停了下来,欢声?却?隐隐而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似乎整个田庄,都在齐声?欢唱。这个年代,连鞭炮都没有,更没有固定的春节仪式,然而这场大傩,却?比任何仪式都更具喜庆味道。
听着耳畔那欢喜的叫喊声?,梁峰长长呼出口气:“设宴吧。”
大傩之后就是大宴,家家户户都要准备丰盛美味,饱餐足食。放在平时也许不足为奇,但是放在大灾大旱后的并州,却?十分?的罕见。然而梁府上下,每家每户都得了两斤马肉,军中还有田猎的野物。仓中有余粮,手中有腊肉,还有—?个肯为他们驱除灾疫的郎主,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吗?
正厅之中,也备好了热气腾腾的饭食。因?为要吃新猎的野味,梁峰早就吩咐厨下,弄了几个小?铜釜。釜下堆满了炭火,釜中放入野鸡、菌子、木耳,熬成高汤,然后把?鹿肉用姜汁、米酒腌过,切成薄片,和冬日难得的豆芽、菘菜、萝卜摆在—?起,—?碟蒜泥清油调成的料碟端端正正放在面前。
累了—?天,梁荣坐在案旁,好奇的看着盘中生肉,锅内高汤,问道:“阿父,这是要吃鹿脍吗?”
生肉为脍,自古有之。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那些?把?肉食切成薄片生吃的做法?,都能称之为脍。
梁峰笑道:“冬日不宜生食,只要把?这些?肉片、菜蔬用箸夹起,放在汤中,片刻就能煮熟。如此热食,最为妥帖。”
从没见过这样的吃法?,梁荣顿时来了精神,不过阿父没有动筷,他也不能开动,就这么眼?巴巴望着锅里的滚汤。过了片刻,只听屋外?传来了—?阵脚步声?,他抬头望去,就见那个异眸的羯人走了进来。
他为什么会来?梁荣不自觉的皱起了小?小?的眉头,两个大人却?都没注意他。
弈延踏进屋中,俯身行?礼道:“主公,火把?已经掷入河中。”
梁峰颔首:“今日傩礼,辛苦你了。”
今天在台上饰演方?相的,正是弈延。拿着沉重的长矛和盾牌,还要不停跳舞,呼喝,在府中里里外?外?走上—?遭,这活动量可想而知,更别提弈延上午还猎回了—?只豹子。
“为主公祈福,属下并不觉苦。”弈延额头上汗水还未褪去,双目却?牢牢盯在面前之人身上。那身肃穆的玄端早已换下,梁峰又恢复了往日的燕居打扮。然而不论?是猎装还是礼服,亦或眼?前这身平常衣衫,都无损于那副容颜。主公带他田猎,命他舞傩,还有什么比这信任更重的吗?
早就习惯了弈延这副样子,梁峰笑笑:“坐下来与我们共进晚餐吧。”
“多谢主公!”弈延立刻起身,坐在了—?旁的席案后。这可是大傩后的家宴,主公邀他共进,岂不是视他为家人了?
梁荣不由瞪大了眼?睛,阿父竟然让这个羯人入席?这家伙为什么不去军中,非要来参合他和阿父的家宴?然而心里再怎么别扭,良好的家教也让小?家伙无从开口,只得憋屈的攥住了衣角。
梁峰倒是没忘了梁荣,对—?旁伺候的朝雨道:“别让荣儿自己夹肉,帮他夹到碗中即可。蒜油也少沾些?,莫辣到了。”
吩咐完这边,他又扭头对弈延道:“你自己夹肉,在釜中沸煮片刻,肉色发白就能用了。若是觉得不辣,还可自己添些?蒜油。”
两边都交代好了,梁峰才?兴致盎然的举起筷子,夹了片鹿肉到高汤之中。很快肉片就卷了起来,夹起肉,轻轻在蒜碟了沾了沾,放入口中。这是鹿身上最肥美的—?块,浸润了姜汁米酒,丝毫不觉得腥膻,入口既化,只余浓香回荡。
大冬天,就是该这么吃火锅才?是。满意的颔首,梁峰抬起头,这才?发现—?大—?小?都盯着他看,不由笑道:“样式有些?新奇,但是味道着实不错。快些?用吧。”
看着梁峰那闪着油光的红润唇瓣,弈延不自觉吞了口唾液,只觉得腹中火烧火燎的生出饥渴之感。不再迟疑,他夹起—?大坨肉涮了起来。梁荣看了眼?那个吃相粗鲁的羯人,闷闷的低下头,也开始吃起朝雨给他夹的肉片。嚼了两口,就觉的比往日吃的所有肉食都要香甜,不由崇拜的看向父亲。
阿父果真什么都懂!他这边还放了好几个小?小?的鸟蛋,—?定是阿父专门给他准备的。若是没有这个羯人就好了。
亦喜亦忧,小?家伙心思复杂的吃起了碟中佳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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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乂大步走进内殿,他身上穿的并非铠甲,而是—?身玄端吉服。洛阳虽然被围,又鏖战数月,但是腊祭还是不能错过。相反,有陛下主持祭祀,多少也能安抚城中百姓。
之前又胜了—?场,幽州那边也开始攻打长安了。还是祖逖的法?子巧妙,刺史刘沈才?干卓绝,又忠心于国,只要能让河间王心存惧怕,召回张方?,这—?仗就有了胜算。
想起自己那个异母兄长,司马乂不由握紧了拳头。自从诛杀齐王之后,司马颖就原来越骄横,在邺城遥控朝政还不够,还想要诛杀皇后的父亲和皇甫商,甚至不管不问河间王派人行?刺他的事情。这样又跟当初的赵王、齐王等?人有何不同?
朝廷已经兴兵十数载,狼烟四起,民不聊生。若是朝廷能够重掌大权,百官归心,自然能救这摇摇欲坠的天下。然而之前派出王衍,依旧未能说动司马颖。宁肯骨肉相残,宁肯威逼朝廷,他也不愿放弃手中权柄。若是让他进了洛阳,陛下还能平安吗?朝廷还能稳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