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荣难得有些坐立不安。今日是父亲从洛阳归来??日子,但是他却没法第一时间见到阿父。郡府官吏出迎,恭贺太守升任刺史,他这个?独子,也?不好打搅父亲公务。可?是枯坐在后宅,又让人焦灼不安。父亲病都没好,就赶着入京,也?不知身体如何了?还有当了刺史,是不是要前?往晋阳,那他能跟去?吗?
心里就跟猫抓一样,梁荣好容易等?到了父亲回到后宅歇息??消息,立刻起?身前?去?拜见。
“阿父!”还差着十余步,梁荣就控制不住红了眼睛,简直一路小跑,冲到了梁峰面前?。阿父果真瘦了!面色也?不好!是累着了吗?
忍着哽咽,梁荣道?:“父亲大人旅途劳顿,孩儿未能随侧侍奉,实在不孝。”
看着儿子红彤彤??眼眶,和那副强忍着保持仪态??小模样,梁峰笑着抚了抚他??脑袋:“荣儿在家用功读书,不让阿父操心,怎会?不孝?乖,阿父饿了,陪阿父用饭如何?”
“嗯!”梁荣用力吸住鼻音,又小心抓住了梁峰??手?,像是要搀扶他似得,带着人往厅内走去?。
有这么个?贴心宝贝在身边,还有什么值得忧虑???梁峰笑笑,跟着对方步入了厅中。
在席间坐定,侍女奉上?了温热??布巾,让父子俩净手?擦面。随后准备妥当??饭食端了上?来。已经到了哺时,是该用饭了,但是梁峰仍旧没什么胃口,只是捡着杂煮??豆粥喝了些,又用了些小菜,便放下了碗箸。
然而一抬头?,就见一双乌溜溜??眼睛盯着他。梁荣可?怜巴巴道?:“阿父,你还没荣儿吃??多……”
呃,看了看自己桌上???,再看看儿子桌上?,梁峰咳了一声:“阿父再用碗羊乳好了。”
除了成瘾症状外,重金属中毒仍旧需要顾虑,多吃点蛋白餐也?不错。在梁荣监督??目光下,梁峰又喝光了一小碗羊奶,方才舒了口气?。
吃完了饭,又用清水漱了口,梁峰笑道?:“荣儿看起?来又高了些,这些日子留在家中,可?有好好练习箭术琴艺?”
学业他是不愁??,梁荣??自觉性本就高,加上?老?师悉心教导,肯定不会?偷懒,所以不如问问其他。这年代可?没有考级证书之类??东西,琴棋书画乃至骑射都是陶冶情操,提高修养??贵族教育,放在梁荣这边,已经算是娱乐了。
梁荣点了点头?,罕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犹豫了一下,问道?:“阿父要到晋阳赴任吗?”
看来自己升任刺史??消息,小家伙也?听说了。梁峰道?:“确实如此。再过两日,为父就要启程,赶往晋阳了。”
“那荣儿能一同去?吗?”梁荣急急问道?,甚至连身形都前?倾了几分。
闻言,梁峰皱了皱眉。这次入晋阳,可?不是件轻松事?。再怎么说,也?是被围困了一年之久??城池,加之前?后左右??豺狼虎豹,还不定能不能保证安全?。他可?以驻守孤城,但是让荣儿处在那样??险地,实在不能心安。
但是面前?那小家伙一副急切模样,简直恨不得挂在自己腰上?。就这么说出来,一定会?惹他伤心。
只是略一思索,梁峰就让面上?表情严肃了起?来:“这次为父去?晋阳,还不知要耽搁多少时间。荣儿必须留在上?党,替为父守好家园。”
他??语气?中,带上?了郑重。梁荣愣了一下,小嘴立刻抿了起?来。他不能跟阿父去?晋阳了,但是这也?是阿父第一次这么郑重??嘱托与他。小小心肝几乎揪成一团,梁荣张了几次嘴,才低声答道?:“阿父去?晋阳,还很危险吗?”
这一点,梁峰没想隐瞒:“晋阳被围一年,又是并州治所,腹背受敌。自然是危险??。但是皇命在身,阿父必须前?去?坐镇,解决叛乱??匈奴人,保住一州安定。艰险会?有,困苦也?未必会?少,着实没有心力,照看府中了。荣儿明年就要总角,也?学了不少诗书数算,可?以为阿父分忧了。”
这责任,在梁峰看来也?过重了一些,然而梁荣那始终泛着红意??眼眶,却牢牢擒住了泪水。过了许久,他用力点了点头?:“阿父放心,荣儿会?照看家中,不让阿父担心。”
看着小家伙这副模样,梁峰不由长叹一声,侧身把儿子揽在怀中:“平素你就留在潞城,好好进学。若是府中出了什么事?,尽快写信送来晋阳即可?。一切我会?让朝雨安排妥当,学馆休假时,你就回府住下。还有你那崔先生也?会?留在上?党,若是有事?,多向他问询便好。”
这话,其实也?不是敷衍欺瞒。梁府只有他父子二人,若是都离开上?党,难免会?让下人有失了主心骨??不安。但是梁荣留下,就不一样了。这是他??独子,也?是梁府未来??主人。只要有梁荣在,下面诸人就不会?放松懈怠。而小家伙待在上?党这个?大后方,也?更让他安心。
只是孩子才八岁,又要跟自己分离,实在让人心痛。
紧紧抓着父亲??衣袍,梁荣把小脑袋埋进了那散发着药香??怀中。那具身躯又纤弱了许多,都有些骨瘦嶙峋了。可?是阿父还是撑起?了一府、一郡乃至一州之地,把自己和更多人护在羽翼之下。他已经到了总角之年,不能再像年幼时那样,只为了自己,给?阿父添麻烦了。
只是一直牢牢含着泪水,终是忍不住脱出了眼眶,打湿了一小片衣襟。
※
奕延未在太守府久留。简单同段钦交代了祁县之事?后,他就离开了府衙。跟其他文?官武将一样,如今奕延在潞城也?有属于自己??官邸,只是布置太过朴素,莫说是婢女歌伎,就是伺候??仆从都少得可?怜。相反,出入都有亲兵,亦有行令禁止。简直就像把另一个?军营搬到了城中。
到了家中,他先处理了一些残留??公务,随后起?身,进行每日必须??操练。一套刀法,一套枪法,还有蛙跳、俯卧撑、引体向上?这些从主公那里学来??技法。七月暑气?还未消去?,哪怕穿着单薄衣裳,汗水也?如淌水一般。但是奕延一声不吭,只是沉默??按照标准,完成一个?个?动作,浑身肌理宛若绷紧??弓弦,充满了力量和蕴藏??杀机。
所有训练完成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取水沐浴之后,他随意披上?一件单衫,来到了书房。饭菜已经摆上?,一如既往,有肉有饼,跟军中??伙食也?无甚差别。吃完之后,他便取来兵书,边看边记,学了起?来。
若是有人说,上?党都尉,梁府主帅,每日都是这样打发闲暇,定然有人会?难以置信。莫说令狐况那样??世家子,就是吴陵这样??军汉,在没有战事???时候也?少不得吃酒作乐,消遣放松。他们这种刀口舔血之人,下得战场,往往比其他人要放纵不羁。只因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什么叫朝不保夕。只是一枚冷箭,就能要了自家性命。换来官职赏赐,不用来吃喝玩乐,还能做些什么?
然而奕延从未如此。从认字到现在,也?不过短短三年。他??书房里,还有太多未曾读懂??兵书、史书。主公告诉过他,要熟读这些书本上???东西。若是这些东西,能让他麾下多些活命之人,他愿意多读上?几册。
笔锋沙沙,落在微黄??麻纸之上?。那字迹,有些像梁峰??手?笔。但是没有对方??洒脱从容,反而多了几分锋锐,银钩铁画,似能入木。
就着火烛看了小半个?时辰,奕延放下笔,揉了揉眼睛。这也?是主公教??,读书不能太久,也?不能都放在晚间,以免伤目。他是靠眼睛吃饭??,若是视力欠佳,如何操弓纵马?
如果今时今日还伴在主公身侧,接下来他们很可?能会?下几盘棋,或是拿出琴来,一人弹奏,一人聆听。甚至谈谈兵书,谈谈古事?,对着沙盘推演一下当年那些名垂史册??战役。亦或什么都不做,只是燃香饮茗,偷得半日闲。
那筋骨分明??手?,垂了下来。奕延睁开了灰蓝??眸子,望向身侧。满室寂寥。
他有多久,未曾自自然然伴在那人身侧了?
夜风拂动窗棱,发出咻咻轻响。奕延起?身,来到了书房另一侧,从木箱中取出锥凿,继续未完成??活计。他刻??,是一块玉牌。玉是上?好??羊脂白,花了他不少薪俸。上?面??每一道?纹路,都是他亲手?雕琢。
他??父亲,是乡里有名??佛雕师。他也?学了些手?艺。只是不算精湛。先是花草,之后禽|兽,随后才是鬼神,而神佛,永远只能放在技成之时。这是祖上?传下??规矩。
他??手?艺不算精湛,然而此刻,刻得却是一尊佛。衣褶飘飘,眉眼舒展,在端庄之余,多出几分婉约柔美。就如梦中之人,落在了白玉之上?。
这是他心中??神佛,也?是唯一能够压住那些躁动和不安??法子。似乎只要凝神静气?,就能一点点接近心头?所念。也?许终有一天,惟妙惟肖??佛像,能挂在那人颈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