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制科共有十二?科,超过千人入试,取中一百三十八人。入选率着实不?低。作?为吏部?左侍郎,温峤也早早得知了中榜名录。其中特奏科取中的三人,更是抢眼?。
这?三人中有两人为县令,一人为郡长史,都是自并州制科入官。不?过跟以往的寒门?任卑官不?同,只要考取特奏,台省亦可去也。加之从各地郡学到崇文馆,四品以下?官宦,也可荫补一名子弟考试入学。未来必定有更多寒门?士子,通过常科进入官场。若是再多几个进士出身?的寒士,中枢的世家还能占据多少呢?况且还有那?“不?历州县,不?拟台省”的新政。
这?一步步的改变,让北地世家警醒了起来。立国之初,恢复九品官人法的举动,看?起来更像是权宜之计。就算有再多的世家子,因乡品得了清流起家官,不?能进三省,又?有何用处?
而这?些改变,对于任职吏部?的温峤而言,更是敏感。
在天子登基之后,原先?并州六司中的司吏,一跃超过司户,成为六部?之首。六品以下?官员的任命、铨考,皆有吏部?负责。这?权职,足以惹人心动。偏偏吏部?尚书乃是有从龙之功,且为太子开蒙的崔稷崔公乔。上党崔氏跟清河一脉无甚联系,乃是寒门?。诸世家就算想疏通关系,对方也未必搭理。
因此温峤这?个吏部?佐贰官,意义可就重大了。本就出自太原温氏,乃是并州最先?投效天子的士族。又?曾出任州郡,一路迁升,深得天子信重。如今不?到三旬,就位列四品,实在是前途无量。
凡举世家,谁能没几个姻亲,没几个故旧?温峤宅邸前,自是门?庭若市。更有不?少人频频怂恿,让他为世家大开方便之门?。简直要把他置于火上。
然而任人劝说,温峤始终未曾动念。只因他明白,北地留下?来的士族,本就心思不?齐。
同为阀阅出身?,温峤太清楚这?些高门?脾性。热衷荣华,把清贵挂在嘴上的世家不?是没有,但是大多随前朝南下?,蜗居江东。而留在北地的,不?是家大业大,不?惧胡虏的豪强。就是心思诡谲,投机取巧之辈。
这?些人,可以对坐谈玄,却不?会把身?家利益放在旁人身?上。若有可能,在别人背上踩一脚恐怕更为痛快!
而天子,应当也清楚他们的本性。不?论是九品官人法,还是常科取士,都给了世家门?路。界限早已画出,只要不?越界,各凭本事,谁挣到便是谁的。而世家若真参与科考,会比寒门?士子差吗?
就像一釜温吞吞的水,把所有人煮在其中。或是逆流而上,或是沉尸釜底。若真有反意,去岁豫州陈氏是如何破坞灭族的?便是前车之鉴。
自立为王,乃至割据一方的可能,越发渺茫。现在逃往南地,未免太迟。待在大赵,总是好?过对匈奴称臣。
这?一环环,套的如此紧密。温峤有时忍不?住会想,他这?个吏部?侍郎,是不?是也天子暗中的手腕之一。想用他来钓出那?些心怀不?轨的逆党。
也正?因此,温峤才越发克己奉公。两朝为人,历经战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当今天子,要远胜司马诸王。倘若愿做个醉生梦死之人,他早就渡江南下?了。而待在大赵,无论出身?如何,只要有才,还怕无处施展吗?
等到他那?幼子年满六岁,便送到崇文馆吧。长子可以恩荫袭爵,其他的子嗣,却要各凭本事。当年他家父叔六人便有“六龙”之称,他的子嗣,又?怎会不?如?
何止是温峤,这?次制科变革,也让不?少人心中起了波澜。然而出言直谏的终是不?多。前些日?子还传来消息,江东又?有民变,十数县府被破。更别提匈奴占据的地盘了,光是雍秦二?地出逃的流民,就有数万之巨。简直民不?聊生。
天下?虽大,安身?的地方却也不?多。还是家业和小命为重。
没人反对,剩下?的就是歌功颂德了。恩科取中的士子,也依例入宫陛见。
立在东掖门?外,孙璋只觉脊背见汗。自从知晓自己登了杏榜,且位列“文经邦国科”前三之后,他就亢奋的昼夜难眠。这?可是恩科得中啊!就算不?如常科,也能入朝为官。若是外放,起码也是县丞起家。放在几年前,恐怕做梦也不?敢想!
更妙的是,与他相交的另外三人,也尽数取中。除了邹谦名次稍逊外,陆淳和朱约考的都不?差!以后他们四人,就是正?经的“同年”。官场之中,也能相互照应。
如此喜上加喜,怎能不?让人兴奋难安?因而站在这?掖门?前,别说汗重湿衣了,孙璋的两腿都有些发软。恩科不?比常科,没有三鼎甲之说,亦无法进殿奏对。但是能站太极殿外,一睹皇城壮伟,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陛下?有旨,宣新科秀才入宫面圣!”传旨的声音,自宫内遥遥而来,回荡不?歇。
常科及第称“进士”,恩科取中则唤“秀才”。才之秀也,国之干城。这?是圣天子对他们的嘉许,亦是恩典。听到礼官口中的这?声“秀才”,孙璋目中热泪都险些落了下?来。
拼尽全身?气力,他和众人一起谢了皇恩,紧随导礼官,迈步入了皇宫。
方才的宫墙,就雄浑厚重,让人敬畏。然而真正?踏足宫城,孙璋才知自己孤陋。披坚持锐的羽林卫列道而立,手中兵刃金光闪烁,寒气四溢。御砖似镜,殿宇若林,远处城阙飞挑,衬得天都低了几分。
穿过了止车门?,再过翔凤楼,入端门?,把那?华美绝伦的总章观置于身?后,“三朝五门?”中的中朝,尽数展现眼?前。
五德轮替,赵代晋,为火德,尚赤。面前那?大殿,碧瓦赤柱,巍峨肃穆,犹若巨兽盘踞玉台之上。升殿的御阶延绵,尽作?朱色,一阶一阶似无边际,融入殿中。太极殿前香炉吐雾,羽林森严,还有一座饰有日?晷的锦楼,点缀其间。
在这?巨大宫宇的映衬下?,百余新科秀才,简直渺如蝼蚁。
待所有人都按照礼官交代,入列站定。宫廷乐师们,奏起了韶乐。孙璋的心跳变得更快了,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这?应当是天子升座吧?那?九五之尊,就在眼?前的大殿之中吗?然而心底再怎么激动,他也不?敢抬头偷看?天子卤薄。只是按照之前所学,随殿内百官一起,进趋稽首,山呼万岁。
在“平身?”的唱喝中,孙璋手足发颤,重新站直了身?体。汗水已经淌到下?颔,他却擦也不?敢去擦。又?等了一会儿工夫,一位手捧圣旨的老者走?出了太极殿,立在丹陛之上,展开了诏书。
这?人正?是礼部?尚书范隆。恩科因为没有殿试,秀才不?得上殿。然而金殿传胪,御前奏名,还是有的。虽然年迈,范隆的声音依旧高昂,中气十足。
“开明四年,天子隆恩,开制科,广揽天下?英才。今取士一百三十八人。特奏科取三人,赐同进士出身?。博学文达科,取十二?人;文邦经国科,取五人……医科取十人。皆授九品,赐秀才出身?!”
特奏科竟然赐了同进士出身?!而且并未授官,这?是要依照原官位定品了?不?过这?些只在孙璋脑中一晃,就烟消云散。只因高台之上,礼部?尚书已经开始宣读众人名姓!
“……文邦经国科第三名,孙璋。”
当那?名字在大殿外响起,由内侍齐声宣唱时,孙璋真的流下?了泪来,上前一步拜倒在地:“臣孙璋,叩谢陛下?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