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阳王府中,已是剑拔弩张之势。
陈王刘俶知衡阳王刘慕性情高傲,故亲自来劝,希望刘慕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同意陆家搜府邸。随陈王而来的幕僚说得口干舌燥:“殿下,陆家现今寻不到陆二郎,已经急得快要疯了。陆家盯上了好几家存疑的,不巧衡阳王府正是其中之一。希望殿下理?解陆家的心?情,让他们搜吧。为这么点儿小事,不值得大动干戈,将矛盾激化,闹得皇室和世家两处都下不了台……”
刘慕立在大堂前,少?年身形巍峨,如山如剑。他府上的侍从已经密密麻麻围住了这边,刘慕冷眼看着有勇气踏入自己府中想当说客的刘俶,浓眉压眼,山雨欲来:“陆家胆敢要搜孤的府邸,本就是不将孤放在眼中,何以到你们口中,成了孤存心?激起两方仇怨?”
幕僚急得满头大汗:“这、这……陆家二郎已经失踪四五日了,恐凶多吉少?,陆家等不及了……”
刘慕厉声:“等?不及就来搜孤的府邸么?我知道你们一个个怕世家,闹得自家底气毫无,全无皇家气派。但孤与你们不一样,孤的府邸,孤不点头,看谁敢来搜!”
他话一落,四方侍卫们刷刷刷拔了刀剑,寒气凛光,杀气扑面。
幕僚这才想起,这位少?年衡阳王,也是从战场上爬摸过来的。一身血气,果真与建业的寻常公子不同。
眼看刘慕就要下令杀了这个多舌的幕僚了,刘俶才慢慢说道:“陆家要搜你,府邸,自是,有些,证据。”
刘慕的眼光如电,冷厉十分地刺向那立在堂前、看似温和秀气、实则在他的刀剑寒光下毫不见怯意的陈王殿下。刘慕眯了眼,他尚未开口,陈王的话就提醒了他自己带来的那位幕僚。那幕僚重新活了过来,连连点头:“不错!陆家要搜衡阳王府,是因他们发现了一些东西。陆二郎曾劫走您原本要送往太初宫的道士不假,现今那些道士不见踪迹不假。还?有您府上突然换防也不假。陆家怀疑您府上还?有人莫名其妙地失踪……自然我等?不信!可为了洗清殿下身上的疑点,少?不得让陆家搜上一搜。”
刘慕心?里一顿。
正是他稍微停顿这一下功夫,眼神间微妙的变化被陈王刘俶捕捉到。刘俶轻声:“这事,若闹到父皇,面前,他也会责你。”
刘慕心?中如遭重拳击来,面孔一绷,肌肉缩得整张面孔一阵扭曲。他冷冷看向?陈王——刘俶说到他最烦的心?事上。他现今知道皇帝陛下要杀自己,那么如果这事闹到那位皇兄那里,难说那位皇兄不找这个借口把自己交给世家处置。
刘慕心?中不屑,但他知道当?今老皇帝能坐稳皇位,正是因为世家全力支持。皇权是个很复杂的东西,老皇帝适当?地会给世家些面子,让双方相安无事。而想当然,他刘慕一定是被牺牲的那个。
刘慕淡声:“陈王来我这里,就是为了说服我放下郡王的尊严,让陆家来我府上搜一搜,随便给我编织些罪名,定我之罪么?”
他嘲讽道:“莫非这是我皇兄的意思?”
刘俶眉轻轻一跳,察觉到衡阳王话中对陛下的不满。这事在他心?中留下了痕迹,他事后会琢磨,但眼下他不会借此发挥。刘俶道:“我在这里,正是在调节,你双方。小皇叔请安心?,我在这边看着,陆家,不能冤枉你;你也,不能冤枉陆家。”
刘慕沉默不语。
在短时期他产生了动摇——陆家是不可能在他府中搜出什么陆二郎的踪迹的,因那人已经死了。他怕的,不过是陆家给自己网织罪名。再是自己一个郡王被臣子搜府,哪怕知道世家势大,刘慕的自尊心?也让他接受不了。
他心?中厌恶世家。
可他又了解陈王这个人。在自己皇兄的一众儿子中,陈王非常的低调。做的事多,说的话少?。且他做的事无非是安置流民啊,给寒门安排官职啊,修建水利啊,和夺嫡争位全无关系,是以让自己那位皇兄信赖这个儿子。这个人虽然不争皇位,但做事目的性强,没有用的事,刘俶通常不会出现。反之刘俶出现在这里,就说明这个事得走下去,抗,是抗不了的。
眼下,刘俶就是要保证在一定范围内,陆家和衡阳王府双双平安过关。
刘慕还?在犹豫该不该信刘俶,他大开的府门外,已哗哗哗涌至兵马。陆家郎君当?前,长冠褒衣,高声道:“两位殿下还?没商议出结果么?陆家却不能再等?了。”
刘慕和刘俶这对叔侄双双看去,见是一位在朝为官的陆家子弟领着兵马,包围了衡阳王府。这位陆家郎君面色带着世家子弟独有的孤傲矜持,冲脸色难看的衡阳王淡淡点了下头:“陆家怀疑的几家府邸,其他几家都搜过了,没有搜出可疑证据。现在就剩下衡阳王府了,请公子让道,让人进去搜一搜,还?公子一个清明吧。”
刘慕淡声:“若是什么都没搜到呢?”
陆家郎君不在意道:“若是没有搜到,改日陆家给公子登门赔罪便是。”
刘慕被陆家人骨子里流着的这股傲然激怒,一旁刘俶口拙不能阻拦,刘慕已经怒极而笑:“搜错了王府,最后仅仅一个赔罪就来打发。陆家果然好大口气,丝毫不将我刘氏皇姓放在眼中。今日这般对我,是否哪天你们怀疑陛下了,也要当?廷搜一搜呢?”
陆家郎君脸色微妙地变了一下。
其实皇权和世家的关系很微妙,大家心?照不宣,尽力保持友好。但这种友好分外脆弱,因世家不肯让利,皇室要夺权,那双方矛盾迟早会大爆发。衡阳王点出这种矛盾来,一时间闹得这位带人来搜衡阳王府的陆家郎君面上一阵狼狈,懊恼。
最后,这位陆家郎君决定不再和衡阳王绕圈子?,直接示意身后兵马:“搜!”
衡阳王怒:“你们敢!”
双方兵马当?即遭遇,陆家带来的兵马和衡阳王府的侍从战到一处。刘慕也抽出一把?长剑,杀入敌阵中。陈王刘俶眼皮轻跳,心?暗暗沉下,在战斗开始时,就及时地与幕僚后退,好不被混入其中。刘俶心中暗叹,想小皇叔脾性暴躁不能忍辱,陆家要搜衡阳王府,场面到底还?是失控了。
身边幕僚牙齿哆哆嗦嗦地打颤:“打、打、打起来了……公子怎么办?”
刘俶:“暂时无妨。我,早已让,我们的人看着这边。暂时不会,被发现。双方尽快停,下来,才……才不会闹到,陛下那里。”
眼下这场景,谁输谁赢都不重要。更糟糕的是,刘俶扫一眼战场,敏感地发觉陆家的兵马都是花架子,比不上衡阳王府这些真正经过战场血洗的人……陆家要败。
让他父皇知道了,衡阳王讨不了好。而且刘俶望一眼人群中战斗的少?年公子,皱起眉,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刘慕这般激烈的反应……让他真的忍不住将陆二郎失踪一事怀疑到衡阳王头上了。
刘俶暗想:这才是最糟糕的。
辛苦平衡着的世家和皇权的关系,可能正因为这一点小事而失去平衡。朝中寒门势力未稳,世家未曾巅峰,皇权也未曾巅峰,外边又有北国军马虎视眈眈……此时皇室不该和世家翻脸,内耗以利敌。
而为了不内耗,陛下作出的最大可能,其实是牺牲衡阳王。刘俶沉思,为这么点儿事,牺牲一位郡王,他觉得不值。
刘俶心中发急,苦于自己要隐瞒自己口吃的毛病,说话不宜多。他看向?幕僚,希望幕僚能振臂一呼,权衡利弊,让场中打斗的双方停下来,大家坐下来冷静地谈这事该如何解决。
但刘俶看向?幕僚,幕僚非常无辜地回望他,还?傻傻地眨了下眼睛。
刘俶:“……”
一阵心塞。
好怀念陆三郎在自己身边的日子。
可惜陆三郎这会儿恐怕在睡觉吧……
衡阳王府中战斗一触即发,战况愈来愈激烈,眼看有成修罗场之势。双方都杀红了眼,衡阳王刘慕的脸上溅了几滴血,他眉目英而冷,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短短一瞬间,他周围已经躺了好几位陆家的人马。那位领入来的陆家郎君对上衡阳王阴鸷的眼,看衡阳王提着剑大步向?他走来,平时高贵的郎君脸色惨白,跌坐在地:“你要干什么?你你你别过来!”
刘慕冷笑,长剑挥来:“孤早就看你们这些仗着家族身份整日无所?事事吃喝赌票的世家子弟不顺眼了!今日既来到孤门前,就留下吧——”
他心?里已知自己即将遭受的冷遇。躲避不及,便干脆一剑杀去吧——
正这时,门外传来女子?和男子相叠的喊声:“住手!”
旁观的、焦急的陈王刘俶眼皮重重一跳,向?门外进来的人看去。一看之下讶住——脸色青白、虚弱的被他们找了许多天的陆二郎凭空从天而降,一旁扶着陆二郎的,居然是他的妹妹,宁平公主刘棠。
刘慕听到了喊声,心?里一突,手上却一点也不颤,剑在他手中平稳挥下。剑锋要碰上坐在地上的陆家子弟时,陆二郎陆显从旁猛然冲了过来,双手一道握住了剑,止住了剑向?下挥、杀了那位陆家郎君的可能性。
宁平公主刘棠也冲了过来,喊道:“皇叔!停下来!”
陆二郎突然出现……
他抬头,与衡阳王阴沉的、微妙的、意外的、最后统归于狠下心?的眼神对上。
剑上的血顺着陆显的手向?下一滴滴落,刘慕俯眼看跪在自己脚边的这个憔悴青年,突然一阵恍神,剑便没有再用力。
被陆二郎护在身后的陆家郎君回了神,激动无比:“二郎!二郎你还?活着,太好了!”
陆二郎回头,声音非常轻:“我没事……让人停下来,不要打了。”
陆家的人先停下来,看着他们,刘慕也终于慢慢的、不甘心?地开了口,让自己的人马停手。立在一地杀戮场上,众人皆喘着气,迷茫地望着陆二郎。刘慕看到活着的陆二郎,扔了手中剑,自嘲一笑。
陆二郎活着。
那他还?争什么?
自己的狼子野心被陆二郎知道,自己要杀陆二郎的事也瞒不住……自己这一次在劫难逃了。
陛下本就想他死,他这一次是自己把?把?柄送了出去。怪他当?日没有检查一下,还?是对陆二郎心软了,想留他一个全尸……没想到这个人根本没死!
刘慕脸色灰白,察觉到一旁的目光。他扭头,看到陈王刘俶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脸色也不太好看。
刘慕:“……”看来这位多心?的侄子?,也发现不对劲了。
刘慕垂下眼睑,不想开口,也不想争辩了。事已至此,他无话可说,要杀要剐——耳边突听到陆二郎气息微弱的、语调却清晰的话:“你们都误会了。我只是和公主殿下一道出城郊游,没有跟你们说。我不过走之前见过衡阳王而已,他并没有害我。”
刘慕:“……!”
猛地睁眼,厉目盯向面容苍白的陆二郎。
宁平公主在一边怯怯点头,柔声:“……不错,我与二郎一直在一起,我可证明他此话不假。”
然她虽然温柔,心?里却察觉陆二郎对衡阳王的态度……她心?中骇然,想莫非小皇叔真的是要杀陆二郎那个人?
陆家郎君在后松口气笑:“二郎,你真是的。走也不给我们说一声,害得大家都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