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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太子(1 / 2)


季春,日暮,外?面淅淅沥沥落着雨水。内侍慌忙给李善撑开雨伞,小心翼翼地护送李善往东宫走去:“太子慢走,您小心脚下。”

今年的雨水特别多,入三月以来,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雨。一阵风吹来,带着潮湿的阴气,李善不由拢紧了披风,举目望向灰沉的天际。

今年是永徽二十三年,李善当太子的第十年。李善回想自己这十年,竟想不出任何值得说道的成就。他锦衣玉食,因为他是皇帝的儿子,他能当太子,因为他是天后的儿子。

东宫的内侍见李善情绪似乎有些低沉,不由问:“殿下,圣人给您交待了些棘手?事?吗?您为什?么看着兴致不高?”

李善缓慢摇头,声音低哑,几乎还没有外?面的雨声高:“若是父皇给我安排棘手?的政务,反而是好事?。”

身为一个太子,比不得父皇喜爱更可怕的是,不被父亲期待。皇帝对他和?颜悦色,但说来说去,只让他休养身体,而不给他安排政务。

对啊,现在日常政务有天后处理,妖魔怪谈有李朝歌处理,母亲和妹妹都做得很好,已无李善任何用武之?地。

内侍见太子情绪低落,轻声劝:“殿下,圣人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您养好身体,才有精力处理政事。满朝文武都盼着您康泰呢。”

李善摇摇头,不想再说。内侍见状只好闭嘴,这时候雨中突然传来一声猫叫,李善回头,见前方屋檐下蜷着一只猫。它浑身毛色纯黑,一双眼睛幽深翠绿,似乎察觉到李善看它,它站起来弓了下腰,轻轻一跃跳到墙角上。

内侍呵斥道:“去,快去!宫里不许养猫,这是哪儿跑来的野猫?”

黑猫停在墙上,完全不怕内侍的驱赶,绿眼睛依然深深注视着李善,仿佛有什?么话要说一般。猫停在墙壁上,毛发已被雨水打得湿透,李善看着面前湿淋淋的猫,奇异地生出一种同病相怜之?感。

李善勾起恻隐之?心,他止住内侍的动作,说:“母亲不喜猫,若是招来宫人,它免不了要被打死。猫虽为畜生,但也是一条性命,放它去吧。”

内侍弯腰:“是。殿下仁善。”

李善对着猫道:“快去吧,一会该被人发现了。”

黑猫对着李善摇了摇尾巴,低低地叫唤了一声,仿佛在说什?么话。李善看到有些稀奇,问:“你在和我说话吗?你想说什?么?”

黑猫弹了下尾巴,纵身一跃跳走了。李善难得生出好奇之?心,说:“跟上去看看。”

内侍有些着急:“殿下,雨越下越大了。您身体不好,若在外面吹久了风,恐怕回去您该病了。”

“无妨。”李善拢紧了身上的披风,说,“孤还不至于这么虚弱。走吧。”

内侍一听太子用上了自称“孤”,顿时不敢再说,乖乖撑着伞,跟着太子去追猫。黑猫走走停停,始终和?李善维持着一段距离,到达一片宫殿后,它钻入草丛,一眨眼不见了。

内侍看着四周荒凉萧索的宫殿,越来越站不住,不住劝李善回去:“殿下,这里是掖庭,您千金贵体,不应当来这种地方。我们回去吧。”

李善看着四周空荡荡的宫殿,也觉得无趣。掖庭仿佛连风也比其他地方寒冷三分,李善正要发话回去,忽然前方的小侧门推开,一个穿着半旧襦裙的女子出来,她看到甬道中站着一簇人,都吓了一跳,手?中的伞啪嗒落地。

女子看年纪二十多岁,五官不算难看,但眉宇间笼罩着一股郁气,顿时给她的容貌大打折扣。她的伞落地,在低浅的水洼中滚了半圈,马上沾湿了。女子赶快低下头,蹲身去捡伞。

李善看着眼前的人影,犹豫良久,才试探道:“长姐?”

被李善唤做长姐的女子垂着头,飞快行礼:“太子殿下。”

李善难以形容这一瞬间的感受。李常乐、李怀等人出生的晚,等他们有记忆时,母亲已经是天后了。天后锦衣玉食,呼风唤雨,仿佛一直如是,但是李善却年长许多,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李常乐等人不知,他却记得。

他记得母亲最开始只是昭仪,皇后另有其人,甚至连妃位都被人占着。母亲想封妃,却始终被皇后、萧淑妃压制,不得其行。后面朔方之变,王皇后被废,萧淑妃失宠,武昭仪终于登上了后位,他们一家的生活才好转起来。

后面王皇后和萧淑妃死了,具体如何死的是宫中避讳,没人敢放在明面上谈,但李善心里一清二楚。天后那时候初登后位,前朝后宫有许多人反对她,甚至王皇后和萧淑妃也蠢蠢欲动,不住派人给皇帝送信,想要靠示弱换皇帝回心转意。天后为了威慑众人,便效仿吕雉,将王皇后和萧淑妃砍去手脚,塞到酒坛里做成人彘,把两人残忍杀死。

萧淑妃死后,她的孩子也没能幸免。萧淑妃的儿子吴王李许被发配到偏僻之地,爵位一削再削,近乎圈禁;萧淑妃的女儿李贞被关在掖庭,没有公主封号,没有公主待遇,宫廷里就像没她这个人一样,大家热热闹闹地讨好天后和李常乐等人,没人记得宫里还有另一个皇女。

在这个意义上,王皇后没有亲生孩子,委实算是幸运。

李善作为天后的儿子,这场宫廷斗争的受益人,看到长姐被母亲磋磨成这个模样,心里委实复杂。李贞比李善还大两岁,今年已经二十二了,李善都已娶妻,李贞作为一个女子却迟迟没有成婚。同为皇帝的女儿,李朝歌和?李常乐过着什?么日子,而李贞又过着什?么日子?

李朝歌未成婚就搬到了公主府,衣食住行无一不是最好,而李常乐被父母捧在手心,全京城都小心翼翼讨好着小公主。反观李贞呢,穿着半旧的衣服,住在阴冷的掖庭,下雨天出门,身边甚至连个跟随的宫女也没有。

李善心地仁慈,他总觉得当年母亲杀死王皇后和萧淑妃的手?段太过血腥,既然已经获得胜利,将她们幽禁就好了,何必赶尽杀绝?退一步讲,既已杀了对方母亲,何必为难孩子,李贞和?李许毕竟是父皇的血脉啊。

李善看着这一幕,深深叹气,不忍道?:“长姐,你在这里过得可好?”

李贞始终垂着头,看起来畏首畏尾,哪有丝毫公主的样子。她自嘲说:“不过一天天捱日子而已,左右都是孤独终老?,没什么差别。父皇和?天后身体康泰,大唐政通人和,便是我最大的福气了。”

李善说不出什么话来。天后是他的生母,天后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他们,李善不能指责自己的生母,然而李贞流落到这个境地,又和?他脱不了干系。

李善干巴巴点头,道?:“父皇一切安康,长姐尽可放心。长姐衣食可还富足?这是我的一些心意,长姐收下吧。”

李善解下自己腰上的袋子,压根没有看里面有多少钱财,直接递给李贞。李贞没有接,她两只手紧紧捏着,道?:“我身份卑贱,不敢收太子之?物。”

李善手?里的东西落空,他叹了一声,把钱袋放到内侍手?里,说道:“长姐不要说这种话,无论如何,你总是父皇的女儿。这些东西不算什?么,长姐留下吧。等过一会,我让东宫给你送些家用来。”

李善说完,不忍再看李贞,转身走了。撑伞的内侍连忙跟上,侍奉太子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开,一个内侍留在最后,把钱袋交到李贞手?里:“大娘子,这是殿下的心意,您收下就是。娘子安康,奴才告退。”

因为天后的缘故,内侍不敢称李贞为公主,只能用大娘子含糊其辞。大公主是风光无两的盛元公主,李贞算什?么?天后没说李贞是公主,谁敢当李贞是公主。

内侍不敢有丝毫马虎,天后在后宫耳报极多,若是今日之事?传到天后耳朵里,他们这群人就得死。内侍说完话,连久待都不想,赶紧束着手?走了。

那群人转眼走远,雨水滴滴答答从房檐落下,从未停歇。李贞手?指捏紧了那个绣着金线的锦囊,瘦弱的指关节都捏出青色。

李善回到东宫,太子妃卢氏等在门口,瞧见他回来,连忙迎出来:“殿下,您怎么现在才回来?殿下身上湿了这么多,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太子妃含怒看向内侍,内侍们叉手低头,不敢回话。李善在风雨里待了那么久,身体委实受不太了。太子妃看李善脸色不好,试着碰了下李善的手?,顿时大惊:“殿下您的手?为什么这么冰凉?快传御医来。”

幸而李善身体一直不好,东宫时常备着药,一阵人仰马翻后,御医收了手?,起身对太子妃说道:“回禀太子妃,太子湿寒入体,恐怕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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