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中,贝拉米的身子像一片枯叶,被狂风席卷着在触目惊心的高空颤动。
索娅和安德里赫静立着,肃穆着,为一个不值得同情,又?太值得同情的灵魂。
清洁机器人旋转着前来默不作声地将碎片清扫干净,雨水冲刷掉所有的痕迹,凌晨两点的夜晚,空无一人,暴雨倾盆。
最后一条线索断了。
安德里赫打开了296层一个狭小的观景台窗口,贝拉米仗着身形娇小,以人类难以做到的核心控制力量,几乎平行着轻盈地跃入室内,却沉重地落在地上,身上的雨水流在脚下,积聚了小小一滩。
“没事吧?”宋飒扶着她。
贝拉米沉默地看着他皮开肉绽的手背指节。
“额,”宋飒缩回去,“这个没事。”
他当时害怕贝拉米真的被拽下去,关心则乱,情急之下重拳猛击玻璃幕墙,结果?等路骨落了地,他才后知后觉感觉到疼。
当然隔着那么厚的玻璃,人手再怎么捶打贝拉米也听不见。
所以他确实跟安德里赫说的一样,很没用。
“我听见了。”贝拉米突然说,抬眼看着他,睫毛上的水珠滚落,让人心里?一动。
贝拉米的手指轻轻划过?他出血的指节,雨水渗进去,宋飒条件反射地抽了抽,她立刻缩回了手。
“我听见你喊我了,所以我才松了手。”她顿了顿,抿了抿唇,“谢谢。”
宋飒的心顿时软了下去,他不由分说拉着她胳膊拽到怀里?,手心揉了揉她潮湿的头发,“你尽力了。”
“嗯。”贝拉米轻轻应了一声,埋在宋飒的怀抱里,鼻息轻而软。
仿生人的眼泪也是温热的吗?宋飒迷迷糊糊地想。
宋飒心疼地低头看着她,白皙的耳垂都透着水光,纤细的手指拽着他的衣角,肩膀缩紧,黑色的小脑袋湿漉漉的,发丝黏成一绺一绺地直直垂下。
但那一刻宋飒突然意识到,她有多想救下路骨,哪怕明知道他最终会被销毁,那一刻她也想义无?反顾地抓住他。
路骨到最后也不知道,其实有人真心想拉住他,想让他活下去。
也有人为他而哭。
“贝拉米。”宋飒低声喊。
“嗯。”贝拉米轻声应道,尾音稚嫩。
她只短短一瞬以后就自持地松开手,垂着眼眸离开宋飒的怀抱,眼尾微微颤了颤,唇线抿成坚毅的一条直线。
宋飒叹了口气,蹲了下来,抬头看着她的眼睛,潮湿的黑色睫毛上垂着细碎的水珠,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她在世上只存在了一年,她有着渊博的知识,成熟的心智,却不得不用稚嫩的情感去面对一而再再而三的血淋淋的死亡。
于是她将自己封闭起来,封闭成一个没有感情的局长,一个冷而自持的冰块,她逼迫自己用理性面对一切,但那个温柔而善良的灵魂呢?
她有多不想面对死亡?她又多么坚决地让自己直面死亡?
大雨磅礴,一泼一泼地扫在观景台的玻璃上,成片的水幕如白练高悬流淌而下,四周全是震耳欲聋的雨声。
可是世界又?那么安静。
凌晨的夜幕下,一千三百米的高空中,静得只有他们的呼吸声。
宋飒牵着她的手,手指冰凉,雨水从她的脸颊落下,水滴也是冰凉的。她低头看着宋飒,黑色的眸子湿润而黯淡。
宋飒突然心疼起来,连呼吸都会触碰到的疼,混杂起来的感情在寂静和轰鸣中喧哗,他前倾身子抱住了贝拉米,将她的脑袋按在肩头,声音低沉。
“不是你的错。”
贝拉米微微颤了颤,轻微地挣扎了一下,被积攒了很久的情绪突然被温柔地戳破,大片积压在树冠上的积雪在最后一片雪花落下时猛地坍塌,于是酸楚和悲凉琳琅地流淌一地。
宋飒又?一次用力地搂住了她,手臂收紧,怀抱温暖得像是雨幕中不熄灭的火炉。
所有的一切都是错的,从路骨四十年前第一次踏入工厂开始,从他被安排好的死期开始,从他尝试了JOY砍断了退路开始,从他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开始,一直到他跳下巴别塔为止。
错于开始,错于终结。
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在封闭的观景台中回响。
“但是贝拉米,不是你的错。”
*
中央电梯缓缓下行。
浅蓝色的模型投影出他们在巴别塔中的位置,标记的红点在高耸的塔中央一路向下移动,电梯在短暂的加速之后保持匀速下行,平稳得让人感觉似乎停在原地。
贝拉米捏了捏自己的发梢,水流顺着手指淌下去,她的心跳尚未平复,甚至不太敢看宋飒的眼睛:“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她精准地,严谨甚至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和路骨的对话。
单调的复述过程让她莫名的安心,情绪也慢慢平和下来。
对话在路骨生命中的最后一句戛然而止。
“为你自己而活……不要?像我一样。”
“所以他确实没有伤害其他仿生人。”宋飒沉吟道,抱着手站在她身后。
“我倾向于认为关于这一点他说的是实话。”贝拉米说,“他见到温酒和艾丽的时候,她们已经处于被割去头和核心芯片的状态。他只是从残骸上挖出了关节转手卖出。”
“抓到了凶手以后,真?的只需要?他赔钱而已么?”宋飒突然问,“根据仿生人的法律。”
“嗯,”贝拉米低声说,“如果?艾丽和温酒的主人没有异议的话,是可以通过?赔偿解决问题的,具体还要?依据凶手对残骸到底做了什么以及作案动机而定。”
“他说,我是人类的走狗。”贝拉米看着面前的镜面。
路骨说的每一句话,将她摁在墙上声嘶力竭吼出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你不是。”宋飒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