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一早,雨势渐小,隐隐能够听到小鸟啁啾声,看来今天应该会是个久违的好天气。
客栈刚开门没多久,就来了一群闲汉,他们或坐或站,在酒店内外围成一圈,想看看究竟是谁订了那么好吃的点心果子,让他们跟着?沾光,闻了两天的糕饼香味。
万达一行人,早就抱着食盒恭候已久了。
为了防止这一盒点心再?次被盗,昨天高会就坐在房间里,盯着食盒,整整坐了一个晚上。
他的“盯着”,那就是真的盯着盒子看。
一个晚上,连脖子都没有转动过一下。
看到万达和邱子晋吃惊的模样,杨休羡解释说,这个是锦衣卫探子的基本功。
他曾经为了伏击一个朝廷重犯,整整趴在草丛中三天三夜,任凭各种蛇虫鼠蚁在身上爬过,都不曾挪动过一下。
最后,在那个犯人放下警惕,从隐藏的宅院里走出来的时候,将他一举击杀。
听得万达不由自主地揉了一下凉飕飕的脖子。
被锦衣卫盯上,那真是太可怕的事情了……
杨休羡顺着?小万大人的手,看到他雪白的脖颈,不动声色地咬了一下后齿。
大约到了正午时分,终于雨霁天青的时候,那群僚人出现了。
不同于那天晚上淋雨时候的狼狈,今天的两人非但穿的非常得体,身后还带着两三个跟班。
和这两人不同,他俩身后跟着?的几个男人们虽然也是黑衣,包红头巾,腰间扎着青色的布带。但是都光着?脚丫,直接踩在滑溜溜的石板路上。
看到酒店里有那么多人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这些跟班立即警惕了起来,甚至故意露出凶恶的表情,吓走了两个看热闹的闲汉。
“果然精致的很。”
为首的男人打开适合,看到里面摆放整齐,宛如艺术品一样的点心,赞叹地点了点头。
他伸手,从里面捻起一块沙琪玛,放入口中。
“嗯……要是再甜一点就好了。不过也已经很不错了。我在南方各省行商那么多年,这个样子的点心,还是第一次见到。”
男人啧啧称赞。
对于甜不甜的问题,万达已经免疫了。他勉强地勾出一抹笑容,对着男人拱了拱手,“多谢欣赏。”
“北方的朋友,为了感谢你为我做出那么好的点心。我再?送一件礼物给你吧。”
男人对着高大的男人使了个眼色,后者转过身,从侍从的手中接过一个比巴掌稍微大一点的罐子。
“这……”
看着?眼前这个明显价格不菲,画着“莲叶托桃”图案的白瓷罐子,万达有些迟疑地看了看杨休羡。
虽然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但是光看这罐子就知道不是凡品。
一般来说,这样的好罐子都是江南一带的客商用来存放贵重的茶叶用的。
“这个罐子里的东西,本来是我昨天就应该卖给一位‘贵人’的。不过很奇怪,那位‘贵人’昨天并没有依约出现。我就把它送给你吧,也不算辜负了这个好东西。”
男子见到万达面露犹豫,解释道。
“既然如此,那就谢谢这位大哥了。”
万达乖巧地说道。
“不用谢我,这是我家主人的意思。”
男人笑了笑,似乎收到点心之后心情很不错,故而话也多了些。
“你家主人?您不是商贩的头领么?我以为像大哥这样的气度,风采,那一定是统领着?一支大商队。”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这是万达多年混迹市井得出的生?活经验,事实证明还是挺好用的。
“哈哈哈,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我家主人的气度和风采。”
男人明显被万达逗乐了,仰天一笑。
“朋友,听说你之后要去桂林府开馆子?”
他俯下身子,饶有兴致地问。
“是……是啊,不过还不确定。走一步算一步吧。”
万达被他那双黑到仿佛可以把?人的灵魂都吸走的黑眼珠,看的有些发毛,于是抱着罐子打哈哈道。
“只要你人在广西,我们就能遇到。下次有机会的话,再?尝尝你的手艺吧。”
男人说话,也不等?万达回答,呵斥一声,就带着?一群人离开了。
万达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白瓷罐子。
闹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这些人究竟叫什么,是哪里人……
楼下人多口杂,为防出意外,众人转身上楼,等?待去码头打听消息的高会回来。
见他们两拨人都离开了,客栈里的人也逐渐散去,小店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午前天气开始逐渐放晴,按理说应该可以继续杨帆启程了。杨休羡让高会先去码头打听打听,船老大打算什?么时候出发,他们可以修整一下再?过去。
大约过了一刻钟,高会走进了万达的房间,面色有些古怪。
“今天走不了。船上有东西失窃了。”
“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昨天船上有个广东商人,丢了一匹精工织造的南京花布。那个人已经报了官。我刚去码头的时候,官府的人马已经等?上船搜查了。”
幸好他们没有一早就赶去码头,不然若是碰到了官兵,又是一场麻烦。
“不会……又是那个‘一剪梅’干的吧?前天偷我的点心,昨天偷人家的花布?”
万达不确定地问道。
“就是他。”
高会点了点脑袋,“放着花布的船舱里留下了‘一剪梅’的标志,确实是他干的没错。”
“等?等?,那我们货仓里的东西呢?我的干辣椒,辣椒粉,孜然,还有我自己炸的葱油,都没事吧?”
这些都是他南下开店用得到的东西,特意租了一间货仓来存放的。
“这倒没有。整个货船只被偷了一匹花布。其他客商的茶叶,绸缎还有各种南北货都没事。”
听到高会这么一说,万达这才松了口气。
“那也不对啊,为何只偷拿一匹花布,那匹花布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不成?很贵么?”
邱子晋摇了摇小脑袋。
“据苦主说,大约价值二两银子。”
这“一剪梅”前天才到手了足足五十两的白银,转头又看上了才值二两银子的花布,会不会跳跃太大了些?
“你们不觉得很奇怪么?这个‘一剪梅’……他偷东西好像不是为了钱。而是有其他目的。”
邱子晋不禁说道。
“我就怕他是冲着我们来的。如今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我们被困在这里,走脱不了了。”
杨休羡沉下声音说道。
“也好,他既然不放我们过门,我们也别放过他。想个办法,把?他抓到手里,拷问一番,一定要问出一个子丑寅卯来。”
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弹击了两下,杨休羡将视线落到了摆放在正中间的白瓷罐子上。
这个罐子太精致了,实在和这个墙皮脱落,窗户洇水的客栈房间格格不入。
打个不怎么恰当的比方,就像是一个倾国佳人,出现在一个乡村野店中。
那种感觉只能用诡异来形容。
“邱子晋,你不是江西人么?看得懂这个瓷罐子的门道么?”
万达突然想起来,邱子晋是江西景德镇人。家里贼拉有钱,不但有钱,还有田,有地,有商铺,这位是正宗的“超级富二代”。
他们家几代行商,就盼着族里能够出个读书人,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也好摆脱商人的低贱身份。
终于,这一代出了邱子晋这么一个会读书的孩子,全家上下都是待他如珍似宝,这才养出了他这个天真到有些随心所欲的性子。
“这个……可是说是达到了贡品的级别了吧。就算是进给皇宫,也不算失礼了。”
邱子晋拿起罐子,摸了摸上面的釉色,又看了看后面的落款。
“果然是福建烧的白瓷呀……”
福建泉州的德化县也是陶瓷的知名产地之一。
尤其是当地的白瓷,以釉质乳白,温润似玉,素雅洁白出名,与景德镇出品的陶瓷可谓不相上下。
眼前这个白瓷罐子虽然小,但也看得出工艺颇佳,是上上的精品。
这么好的罐子,会用来装什?么东西呢?
邱子晋低下脑袋,凑近罐口处闻了闻,眼睛猛地发亮。
“大人,这个好香啊。”
幽幽的香气从罐口的地方微微地挥发出来,教大吃货邱子晋一下子来了精神。
“大人,我们打开看看吧。”
他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真的好香,还甜甜的,一定是好吃的东西。”
听他这么说,万达也是颇为好奇,点点头,让邱子晋将封口打开。
罐子的封口甫一开启,一股异象飘满了整个房间。
说是肉香,却带着?清爽的气息,说是蔬果的香味,却夹杂着?油脂的芬芳。浑厚,浓郁,还带着些许甜味,真是说不出的芬芳馥郁。
万达低下头,看着?罐子里闪着琥珀色光泽的膏体,耳边分明听到了众人齐齐咽口水的声音。
“高会,去楼下,找几个勺儿上来。”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又将罐口给封上了,警惕地四下打量。
点心被偷了就算了,这么个好东西,要是被一剪梅这个缺德带冒烟的玩意儿看上了,那损失可太大了。
高会走出房间,手臂在栏杆上用力一撑,整个人一跃而下,把?正在给客人上菜的小二吓了一大跳。
小二还没回过神呢,就看到眼前人影一晃,那个平日不怎么说话的大个子,居然已经回到楼上了。
“大人,勺儿!”
高会喘了一口气,举起四个勺子,一边咽口水一边说道。
难得连高会都表现的如此急不可耐,可见这罐子里的东西是多么让人期待。
众人吸取教训,将门窗全部锁好,不让一点味道泄露出去,这才各自用勺子伸进罐口,都是满满地舀了一勺子出来。
万达看着?勺子上巍巍颤颤抖动的,像是果冻一样的琥珀色膏状物,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
一瞬间,味蕾炸开了。
比陈酿都要浓郁的香气,带着丝丝甜味在口腔中迸发开来。丝滑,柔软,顺着口腔软绵绵地滑下。
不可名状的口感就像是春风划过十六岁少女的肌肤,还不待你细细品味,它就带着?如同梦幻一样的身影飘然而去,只在你的眼中烙下一个挥之不去的残影,便是此生?都难以忘怀了。
“这味道……太美妙了。”
万达看着?众人纷纷露出的迷醉表情,甩了甩脑袋,低声叹服道。
这是用了什?么食材,怎么样才能做出这种味道?
哪怕是在宫里的御膳房都做不出这样的东西吧。
“这是什么啊?两位有钱人,都说说啊。”
害怕自己忍不住会再?吃第二口,万达干净利落地放下勺子,把?罐口封住。
邱子晋用弃妇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我不曾见过……”
杨休羡摇了摇头。
他不是贪婪口腹之欲的人,杨家家境虽然不错,历代家住却从不把?精力放在吃喝上。杨家的厨子本来也是军中行伍出身,只能做最普通的家常菜,连“可口”都算不上。
这几个月跟着?这位小万大人吃吃喝喝,已经是二十多年来少有的事情了。
“这会不会是……贡品?”
万达推测道。
这样的珍馐,也只有皇上才能享用吧。
“确实是贡品没错。不过我也只是听说,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
邱子晋的双眼依然还是黏在那罐子上面,“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是交趾国进宫给大明的‘蒟酱’。只有禁内和少部分皇族才有资格享用。也就难怪这个罐子做工如此精妙了。”
“‘蒟酱’又是什么东西?为何我从未听说过有这种食材?”
万达实在是太好奇了,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六百年后听都没有听说过呢。
“这‘蒟树’原是先秦时代南越国的特产,但是现在大明国内已经很少见到,听说目前只有交趾国境内才保有少部分蒟树的树种。古书上说,这蒟树‘其木似毂树,其叶如桑葚’。结出的果子长只有二三寸长,关键是数量极少。每年九月之后成熟。当地的土人采下果子,酝酿成这种‘蒟酱’。”
原来是在大明朝都差不多已经灭绝的植物……难怪后世都没见过。
万达恍然大悟。
“整个交趾国即便行举国之力,不过也只能酿成两三坛而已。一部分进贡给交趾国国王享用。另一部分,就是进贡给我们大明朝。有时候年景不好,可能几年的果子都酿不出一坛子的蒟酱来。所以即便是贡品,也不是年年都有,还要看老天赏不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