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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向死而生(1 / 2)


文华殿内,朱见?深看着东厂送上来的情报,秀气的眉毛几乎纠结在了一块,眉间竖起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居然在歙县闹成这个样子?,把人吊在贞洁牌坊上鞭打……荒唐。”

放下折子?,朱见?深将后背靠在龙椅上,都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表情来评价万达的“胡作非为”了。

根据东厂的线报,小郎舅他们离开南京,回到歙县后,在山上救下了一个焦氏女,和一个近乎野人的丁家小公子?。

接下来的案情那?叫一个跌宕起伏,比台上的戏文都来的精彩绝伦。

那?个九死一生的焦氏女在被?小丁公子?救下后,除了最初的几天宿在庙里,之?后就躲进不远处郭家的祠堂遮风挡雨——左右除了年?节和忌日?,平日?里一般不会有人进入祠堂长久逗留,所以一直都没有人发现她?。

那?个小丁公子?原来是再怕生人不过的,不过见?了焦氏,可能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娘了,非但完全不怕她?,还亲昵的很。就像当初供养母亲傻妞一样地供养起了她?。

焦氏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在祠堂听到了胖嫂的忏悔之?后,更怜惜他的身世。觉得他和自己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

于是她?就一点点地教导他说话?,穿衣,像个真正的母亲一样,教导他如何做一个“人”。

后来焦氏又回去?了自己的“墓地”,理直气壮地将里面?的陪葬品和几件翠翠特意为她?准备的衣服全部拿走。

焦氏下定决定,要为自己和“小野种”鸣冤,让丧尽天良的郭员外和丁老爷得到应该有的报应。

但是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只靠自己的力量完全没有办法复仇。

最关键的是,如今的她?,和“小野种”一样,于这个人世间而言,已经压根不存在了。

“小野种”是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她?则已经是个“亡人”——她?们两个,是名副其实的“活死人”。

她?曾经几次偷偷下山,也想过要去?县衙和州府告状。

但是在远远目睹了自家公公和官府中人打的火热的场景后,焦氏终于明白,这些人早就结为一体,沆瀣一气。

如果?自己真的贸然出现,怕是状还没有告成,就被?当做疯子?或者女鬼给?活活打死。

她?只能等,等着有朝一日?,有一个像是戏文里唱的那?样的“八府巡按”,“青天大老爷”出现,救他们两人于水火之?中。

老天有眼?,终于让她?等到了。

结合几人的供述和物证,邱巡按判了丁家和郭家两位乡绅的绞刑。等待秋后问斩,如今人已经在押往京城的路上了。

“这两个案子?都是因为丁家状告郭家侵占他家祖坟而引发的……真可笑了,最后居然牵扯出这么一串人物出来。”

这折子?上写的清清楚楚,根据后湖的鱼鳞图记录,那?个地方最早确实是丁家的祖坟,后来被?郭家借故侵占。

不过丁家之?所以在二十三年?前并没有将此事?闹大,其根本原因,绝对不是丁老爷说的,犹豫祖坟上已经盖了为民?祈福的土地庙,丁家出于为了歙县百姓考虑没有将其强行拆除——而是因为,丁家自己也同时侵占了郭家的土地!

根据两家最初的约定,这两个村子?是以正好流经两家中间的小溪为分?-界-线,分?别居住在小溪的两侧的。

这个法子?虽然不算高?明,但也算是约定俗成了,几百年?来,相安无事?。

但是二十三年?前的那?一场大雨,把溪流冲的改了水道。本来属于郭家的好大一块田地,经过洪水那?么一冲,结果?进了丁家的势力范围。

那?后山脚下的田地极为肥沃,丁家自然不肯放过这白来的大便宜,于是趁着郭家人还在对抗洪水的当儿,直接过去?把地给?占了。而且还立即种上了自家的庄稼,算是宣示所有权了。

邱子?晋也是对比了多年?的图册,在昏暗的后湖藏馆里,几乎把眼?睛给?看瞎了,终于看出了这在图页上不过分?毫只差,但是落在实际上,也有两三亩地的差别。

正好他们身边跟着一个会看风水的“刘铁齿”。这“刘铁齿”虽然抓鬼的本事?一塌糊涂,不过勘察地形舆图的本事?还是有一点的。

经过他和邱子?晋在现场的反复对比,结合从后湖抄出来的鱼鳞图册,终于判断出来,这小溪的确在二十多年?前的洪灾后微微地偏移了原来的流经道路,白白地让丁家得了一块好地皮。

当年?郭家的人也是发现了这个事?实的,他们尝试和丁家说道说道,结果?丁老爷一口咬定祖先时候就定下了以小溪为分?界的规矩,管他什么沧海桑田,断没有更改的道理。

郭家没有办法,当时也只好先忍下这口恶气。

于是出于报复心?理,在看到丁家因为暴雨被?迫迁走了祖先坟墓后,他们便趁机以修建土地庙的名义,占据了丁家祖坟所在的土地。

不但如此,经过二十多年?后,郭家眼?看记得当年?事?情的官员们都不在了,干脆决定彻底霸占下这块地皮,将属于他们“郭家”的“贞洁牌坊”取代丁老太的那?一块,来宣告他们郭家的最终胜利。

丁老爷咽不下这口气,听说巡按御史驾到,于是派家丁前来告状。这才?有了后面?这一串的纷纷扰扰和被?翻出来的陈年?旧案。

不过谁又能猜到,这两家斗了这么多年?,最后的结果?居然是“同归于尽”。

丁家和郭家,最后都放弃了经营了百年?的家业,离开了歙县。

小郎舅这次下手可是半点都没有留情,这两家老爷是逼-奸傻女和儿媳的首犯,自然是必死无疑的。

连带着那?个胖婶也被?告了一个合谋之?罪,流放三千里,不得赎铜。

知县和知府两个,因为对人口失察和与当地士绅勾结不清,收受贿赂的罪名被?双双革职,也被?押解入京,正在路上。

等待他们的不是刑部大牢,就是锦衣卫诏狱,总归也不会有什么好的下场了。

如果?说这一切的处置还算合情合理的话?,那?万达接下来的举动应该完全就是出于他个人的决定了。

他强迫丁老爷将“小野种”认了回去?,和丁老爷其他的儿子?们平分?家产。

改名为“丁野”的“小野种”从一个连人话?都不怎么会说的野人,摇身一变成为了腰缠万贯的富商之?子?。

在知道丁老爷做下如此龌龊的事?情后,他的另外几个儿子?压根就不想认他这个爹,纷纷表示要与他断绝关系。

丁家从此搬离歙县这个地方,免得子?孙后代都无法抬头做人。

至于焦氏女,她?作为郭家唯一的儿媳,在公公犯事?后,成为了郭家唯一的女主人。

如果?说在丈夫死后,焦氏女对郭家还有一点点的留恋之?情的话?,那?么现在则是彻底失望了。

她?将郭家的家人彻底遣散,房屋变卖,生意断绝,田产分?给?各方子?孙后,带着她?应得的财产和嫁妆,与侍女翠翠搬离了郭家,准备回到娘家重新开始生活。

她?那?个还没立起来的,所谓的“贞洁牌坊”,则在她?的吩咐下,被?小丁公子?彻底拆毁,敲得连渣滓都不剩了。

那?小丁公子?拆了一个不过瘾,还想把丁老太的那?个一并毁了,被?万达阻拦了下来。

这玩意还有大用处呐。

他命令锦衣卫手下,将丁老爷和郭员外一左一右绑在了牌坊上头,当着全县人的面?,一边痛斥这两人的罪行,一边命令高?会用鞭子?狠狠地鞭打他们。

那?丁老爷和郭员外,本来在堂上已经被?锦衣卫们用了刑,打得只剩下半条命。接着由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了这样的凌-辱,简直是生不如死。

朱见?深怀疑他们两个可能挨不到赴京绞首,可能在半道上就会撑不住了。

“据说当时观者数百,几乎半个歙县的人都倾巢而出。就连隔壁县城的人听说了之?后,都跑来看热闹。这两家做出的丑事?,现在是整个徽州府的妇孺童子?都已经街知巷闻了……”

怀恩也是满脸哭笑不得的表情。

“据说曾有当地的其他乡绅试图劝阻,被?万大人一一驳斥。他还放话?,谁要是替他们求情,就放锦衣卫去?谁家,也帮忙一起查查那?家人的风气如何,是不是也有什么不可说的阴-私官司。一时间整个徽州的乡绅士族们都风声鹤唳,唯恐招惹了这个‘瘟神’,惹祸上身。”

这种深宅大院,看着光鲜,内里什么样子?,那?真是天知地知了。

真把万镇抚这个不要脸,更加不要命的招到家里去?,那?不就等着跟着丁、郭两家同样的下场,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么。

“这个小王八蛋,他倒是痛快了。朕都能预见?,这之?后的几个月里,要收到多少弹劾他的折子?了。”

朱见?深笑着骂道。

这种事?儿啊,也就派小郎舅去?才?能干成这个样子?。换个旁的锦衣卫去?,杀人杀得再多,也不过是隔靴搔痒。

嘴里骂着,朱见?深的心?里实际上不知道有多痛快。

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那?些读书人遇到万达这样的“小无赖”,还是个背靠大山,无法撼动的“小无赖”,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锦衣卫怕什么弹劾,只是邱大人他……”

怀恩太监是经历了多少风雨的人了,自然清楚弹劾这种事?情对于锦衣卫和东厂而言简直就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但是对于一只脚刚踏入仕途的邱子?晋而言,他这次的一番举动,却是等于将自己从江南的文人集团里割裂出去?的行为。

歙县是文气极盛的地方,而整个徽州府,加上靠近婺源的景德镇地区,都是属于以□□书院为代表的同一个文人团体。

这些人互为提携,互为师徒,在文化上互相影响,在朝廷上互相攀援,自结成党。

历代皇朝,都无比忌讳党争。但是党争却又一直存在,即便是皇权都无法将其撼动。

唐朝有牛李党争,宋朝有新旧党争,时间到了大明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例外。

随着浙江,吴中,江西地区的文人集团势力不断增长,隐隐有了几大书院领袖主导朝廷政策的趋势。

如果?说在洪武,永乐和宣德时期,因为皇帝强势,这些集团还没有形成足够的气候的话?。

那?么在先皇朱祁镇在位的时期,这种趋势明显已经开始越发宏大,甚至势不可挡了。

尤其是在“夺门之?变”后,天顺年?间发生的文人集团与曹石乱政的对抗,当时作为监国太子?的朱见?深可都是历历在目。

小皇帝心?里明镜似得,他的小郎舅啊,这是故意剥开那?些世家大族光线的面?子?,让众人看看里面?肮脏的乾坤,帮着朝廷敲打江南的那?些已经形成势力的士绅大族。

这种得罪几乎半个天下读书人的事?情,除了皇帝的小舅子?,谁都干不了,谁都不敢干。

邱子?晋作为江西婺源的学子?,当初就是因为学识出众,被?举荐到国子?监进修的,他的身上天然地打着江南文人集团的标贴。

一旦进入仕途后,与江南文人和本家宗族亲近,按说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不过当朱见?深感到有意外的是,跟据东厂的情报,去?年?刚中了探花郎的邱子?晋,面?对朝中同样来自江西和徽州文官集团大佬的招募,并没有表示出极大的兴趣,甚至称得上是态度敷衍。

中举前他就混迹刑部与锦衣卫北镇抚司,中举之?后依然如此,教那?些想收其为弟子?门徒的大佬们也纳罕不已。

“当初琼林宴上,朕见?到这个邱探花,本来以为他面?若好女,必定性格婉顺,是个循规蹈矩,捍卫礼教的太学生。”

朱见?深笑到了笑,“不过现在想来,会跟小郎舅混在一起的人物,怎么会真的是个‘乖宝宝’呢?”

有些人表面?看似波澜不惊,内心?比谁都要头角峥嵘。

“看看吧。”

朱见?深放下折子?,淡淡地说道,“看看朕的成化年?第一位探花郎,会不会成为成化年?里的第一个‘纯臣’。”

做一个“纯臣”,意味着他只忠于当今的帝王和国家,永不结党,永不站队。这也意味着,他将失去?来自党派势力的支持,孤身一人来面?对满朝文武。

这个邱巡按按说今年?才?十八岁,连成人礼都没有行过的黄口小儿,难道就有了如此的抱负了么?

朱见?深感觉自己有些兴奋,甚至开始隐隐地想要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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