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整个?十?月再也没有一朝的晴朗。
上海下了一个?月的雨,下得惨惨戚戚。有一天?她走在夜晚的下班路上,踩到窸窸窣窣的颗粒,蹲下来一看,是满地湿漉漉的桂花,混着柏油路面的脏泥,怪令人惋惜。
这一年她渐渐习惯这座城市的味道。早春的玉兰,深秋的桂树,都是轻柔而肆意的香气,温淡芳洌,却霸占整座城池,一街一巷都不许有其他滋味。
像个?娇痴却霸道的姑娘。
像记忆里?的顾璃。
可她们现在已经很少联络了。
顾璃在时尚杂志干了一年,辞职做起了公众号,粉丝量蔚为可观。有一次温凛在公司听人聊起她的一篇文?章,她开口就蹦出?一声顾璃,手下实习生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她只好连忙改口叫顾璃写?公众号的笔名。
温凛微信上和她讲过这件事?。顾璃当时回了一串哈哈哈,之后竟然找不到话题可以继续聊。温凛往上一翻,才发现上次聊天?是五个?月前了。
那天?也不知怎么的,顾璃的对话框突然蹦了出?来。
温凛看着这个?久违的名字,心里?带点?欣然地想,人和人果真有心灵感应吗?
可惜点?开来,顾璃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凛凛,你最近怎么了?”
温凛这才知道,关于她的流言早在自?媒体圈子里?传开了。
她下了那位混血小网红的脸,在场的几个?博主各自?交友圈都甚广,这个?托那个?,那个?托这个?,问了一圈下来,大致也知道了她是故事?里?的谁。调查到真相的人很失望,鄙夷地说原来是半斤八两。都分手这么多年了,还当众和前任的新欢过不去,吃相未免太难看。
这些都是顾璃转述过的版本。温凛当然知道,原话只会比这个?更难听。
北上广六千万人口,说小不小,可隔着两个?圈子调查出?一个?人的过去,依旧易如反掌。
温凛奇怪自?己听了并不生气。她只是有点?悲哀地想,杨谦南这个?人在她生命里?,留下些踪迹也是好的,哪怕是戳脊梁骨的流言呢?
辉煌一时的古城池,能留下些岩屑沙砾,也是好的。
至于其他的风言风语,温凛只当耳旁风。
她知道,她这些年走了不少捷径,从前攒下来的人脉一点?也没放松,真要诟病起来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就连那位中年女客户让她喊一声干妈,背地里?都有人笑她奴颜媚骨。
顾璃惊讶她说起来的时候,语调那么戏谑——“从前当情妇,现在当女儿,你说我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只有顾璃始终站在她这一边,不管不顾地开骂:“你不要被这帮人带跑好伐?你认个?干妈,又不是认干爹,她们那些人自?己好几个?sweetdaddy叫得起劲,有脸说你没骨头??”
温凛没有表态。
顾璃看着对话框沉寂良久,正想再补几刀,眼前忽然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璃璃,上海这个?时节,有没有桂花酒卖?”
她搜肠刮肚给她推荐了几个?地方,反应过来的时候,话题已经被温凛不着痕迹地转走了。顾璃对着这个?事?实,愣了一会儿神。
无论传言再怎么把温凛形容成一个?厉害角色,顾璃心里?总是觉得,她还是当初那个?有求必应、没有脾气的凛凛。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到底不复当年了。
人一旦试图在另一个?人面前维持体面,关系就难免疏远了一层。连她也只能知趣地拿捏分寸,别别扭扭地劝:“凛凛……你真不要太拼了。”
温凛表现得云淡风轻,所有纷纷扰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反过来劝她少熬夜,说:“我看你公众号推送时间,总是后半夜。”
这是她认识的那个?温凛。冷淡到好像全无深情,可是细微处全是她对你的关心。
但也仅止于此了。
满城风雨里?,她们短暂地关怀彼此。可是更多的风雨,都要温凛独自?去捱。
Queena从那天?之后就没再联络过温凛,虽然彼此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却仿佛从未当过朋友。温凛甚至发消息给她道过歉,Queena大方自?如说原谅她:“没关系的宝宝,反正那天?桌上也没几个?熟人,闹僵就闹僵了,你不要放在心上。”隔天?朋友圈就对她不可见。
明明上礼拜她还亲密地记得她的喜好,说“这家的牛肋骨你喜欢,喊你来吃。”这礼拜却已经不由辩驳地划清界限。
温凛觉得她和绪康白?其实是很般配的一对,擅长温柔的冷酷,和不动声色的无情。
至于绪康白?那边,倒是毫不介意她们俩关系如何,之后照样和她来往。但已婚人士到底和未婚不同,一旦和对方伴侣闹掰,异性朋友就很难做下去。温凛碍于Queena不喜欢她,警醒自?己少往他们夫妇跟前凑,明里?暗里?推了好几场邀约。
聪明如绪康白?明显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半是玩笑地问她:“就因为我老婆发你脾气,温总这是打算不理我了?”
温凛没有回这条消息。
她只是有时会想起从前,想起当年僻静胡同里?,她背着杨谦南偷偷请绪康白?吃饭,他一坐下就举起清酒,揶揄说“偷情胜地啊温总,敬你一杯”的狡黠模样。
当初光风霁月,彼此都坦坦荡荡,所以敢开这样的玩笑。不过四五年,人事?摧折,风雨潇潇。今后再想心无芥蒂地举一杯酒,却好像是奢望。
这个?相识七年的故人,她生命中的贵人,温凛一直觉得他不只是一个?朋友。他们之间,有一种类似于“知遇之恩”的东西在。所以她总是带着点?感恩和他相处,从他身?上汲取一些微弱的能量。
可惜现在连这份能量,她也不得不避嫌。
所以她想要默不作声地退场,不要等到场面难堪的时候,彼此反目成仇。
她也确实成功过一阵子。
可惜生活总有比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棘手一万倍的问题纷至沓来,让她连表面的体面都做不到。温凛接到老周的电话时,内心竟然很认命——也许各人有各人的命。而她的命里?,注定做不到姿态优雅。
事?情并不复杂。老周在电话里?说,最近有会议在开,文?化审查方面全网加严,他们做的某个?线上视频方案,审批迟迟下不来。
这个?案子整个?团队前前后后努力了一个?月,好不容易要成功落地,却出?了这种岔子。周正清惯常来找她商量,心想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姑娘门?路广。他明面上总揽一切,但背地里?许多弯弯绕绕,都是温凛在疏通。
温凛踌躇半晌,还是给许久未联系的绪康白?助手发了微信。
这位助手跟着绪康白?六七年了,和温凛也是好朋友。温凛趁周末提了两壶桂花酒,来她家拜访,对方热情地招待了她,还以为温凛找她谈心是因为和她老板娘的龃龉。
助手姐姐是典型那种在上海有两套房、爹妈帮衬、没有野心的本地女,非常乐天?知命,今年三?十?好几了,人却很活泼,好心地劝温凛:“你也不要太放心上了。该正常往来还是要往来呀。你不要怕Queena发飙,我们身?边人都不太搭理她的。”
温凛静静倒酒,俨然把劝解都听了进去。
顾璃推荐的这家桂花酒很清,但后劲似烧酒,冲得喉咙火辣如烧。
半壶下肚,温凛忽然提了一嘴,说这两天?这个?会,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完。
那位姐姐附和道:“是的呀,空气倒是好了不少,但是安检严得跟皇宫一样,恨不得丸子头?都要捏一捏哦。”
温凛闻言笑起来。
她笑的时候很文?雅,连睫羽都收敛成一束。所以对方也看不清她是用什么神色,状似无意地说——对了,孟先生这两天?,是不是也在上海?